(一)
我叫月洛,当朝太尉的女儿。
第一次见到振海是在父亲的寿宴上,那一年我12岁,振海14岁,他是父亲挚友之子。
转年,振海全家被灭门,他因为那晚睡在书院,并不在府里,才逃过一劫。
此后,振海就被父亲带回府,像我哥哥月恒一样,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那一天,御督局来了好多人,抄了我的家,抓了我的家人。
振海身为御督局指挥使,一直站在大门口,冷冷的看着他的手下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府邸里上蹿下跳。
我被一名御督军粗暴的在背后绑了手,粗糙的绳子勒的很痛,他押解着我走到大门口时,我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振海。
我停住脚步看着他,他微微眯起眼,用一种俯视蝼蚁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
不禁一阵寒颤,这还是那个待我温柔,处处呵护,说会一直保护我,一直心悦我的振海哥哥吗?
今年的生辰礼仿佛昨日才发生,那时全家人就默认了我俩的情谊,只等着他提亲下聘。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来不及多想,我就被御督军拉扯着上了囚车,随着车轮的滚动,振海哥哥在我眼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这一场朝堂的动荡,父亲彻底倒台,我们全家人都下了狱。
在狱中,父亲承受了残忍的酷刑,我们女眷虽没有用刑,但狱里的生活却不好过。
我常常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怀念从前的美好。
那时,我是太尉千金,有父母哥哥的宠爱,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有情投意合的振海哥哥。
府里的丫头们都说我命好,振海哥哥不仅人长的芝兰玉树,一派风姿,还写的一手好文章,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御督局指挥使正四品的位置。
御督局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受皇上派遣,所以指挥使的权利大到无法想象。
虽然在官场上八面威风,但平日里他对我极其呵护。
我的嘴很刁,烤鸡只吃醉仙楼的,他会在下值后专门过去买给我。
我喜欢花花草草,但母亲不允许我亲自种花,说这样有伤风雅,他就去书局买很多种花的书籍给我看。
我喜欢焚香,对香特别讲究,他就豪掷千金,只为我博我一笑。
振海哥哥的好,太多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即使,我们还没有下聘,但我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就是未来的夫君。
可那日在府前冰冷的眼神,鄙夷的态度,却着实让我想不明白。
我在御督局的牢房里待了四个月,那里潮湿阴暗,老鼠到处乱窜,冬天特别冷,即使这样难受,但我却一直在等。
等振海哥哥给我一个交代,毕竟他作为御督局的指挥使,来牢房看我与踏平地并没什么区别。
他,却一直没有出现。
三月,天气渐暖。这日,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洒进来。
整个冬天牢房里阴冷潮湿,手上长满了冻疮,又痒又疼。
我走过去坐在地上,把手高高的举起,透过阳光仔细看着上面的冻疮。
它们红红的,鼓鼓的,很丑。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和打开牢房锁链的声音。
我迟疑的回过头,手还高高的举在阳光里,就看到了正站在我身后的振海哥哥。
他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里面好像有疼惜,也好像有厌恶,我说不清楚。
于是,缓缓的站起来,转过身,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笑着说:“好久不见,振海哥哥。”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停留了许久,但除了微微皱的眉头,没有任何表情。
这手上长满了冻疮,太失礼,我悄悄的把手藏在衣袖里,不再露出来。
他抬起眼,仔细的看了我一瞬,然后说:“瘦了。”
“还好吧,可能不太适应这里。”我有点尴尬的回答。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案子有结果了。”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冷冷的响起。
我抬起来头来,急切的问:“怎么样了?”
他略微的沉吟了一下,“你父亲已经认罪,下个月斩首;母亲和哥哥发配岭南;至于你,因为年纪尚小,不宜长途奔波,就罚在掖庭做罪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我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全身的血液直冲头顶,耳朵嗡嗡作响,心脏跳的快要窒息。
他就这样,一直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语言。
待我的理智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抬起头,狠狠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的问:“为什么?我们全家都真心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嘴角轻轻一挑,在脸上勾勒出好看的弧度,但却是轻蔑的一笑,“为什么?”
他俯下身子,靠近我的脸,在我俩的脸差不多要贴上时,说:“这个答案会很残忍,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完,转身走出了牢房。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我再次跌坐在地上。
(二)
掖庭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我负责给各宫的主子洗衣服。
这个活儿不容易,不仅双手总是要泡在水里,如果把衣服洗坏了还要挨板子。
我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谨小慎微。
好在管我的姑姑待我还算和善,她说从前受过父亲的恩,自然要多照顾我一些。
说起父亲,如今他已被斩首,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泛酸,但宫里不可落泪,我就拼命的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我总是在晚上睡觉之前,看着天上的月亮,思念远在岭南的母亲和哥哥,不知道现在她们怎么样了?
这一日,是我17岁的生辰,想起去年的生辰有父母、哥哥和振海的陪伴,多么圆满。
可今年,死的死,走的走,多残忍,我一个没控制住,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我来掖庭唯一的一次失控。
这时,姑姑走了进来,看我落泪,赶快关上房门,轻声说:“月洛,快把眼泪擦干净,这可是犯了宫里的大忌。”
我连忙收拾情绪,用衣袖擦干了眼泪,起身给姑姑倒茶,“姑姑今晚怎么有空来月洛这里了?”
姑姑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我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就托人在宫外买了只烤鸡给你。毕竟你从前是官家小姐,锦衣玉食,如今这局面,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你还是要靠自己坚持下去。”
我看了看桌上的烤鸡,诧异的问:“姑姑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姑姑面上惊慌的神色一晃而过,然后淡淡的说:“你们来的时候都有名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呢。”
“那姑姑怎知我喜欢吃烤鸡?”我再次追问。
“啊?我哪里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也没有特别叮嘱,就是托今日出宫采买的王公公随便带回来的。”
说完,她起身往外走,“夜深了,我也不耽误你休息,吃饱了就睡觉吧。”
我微微委身做福,“恭送姑姑。”
坐回桌旁,拆开油纸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轻轻的撕下一块鸡肉放在嘴里。
这味道,裹着温暖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时,振海哥哥下了职,总会专门跑去醉仙楼买我最爱的烤鸡。入夜,我俩就在亭子里,一边吃烤鸡,一边聊天。
他吃的不多,说的也不多,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我吃。
通常都是我嘴里塞满了鸡肉,还在不停的说话。
有时哥哥会过来,看我这幅德行,就会略带温怒的说:“看看你这样子,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晃了晃手里的鸡腿,“那又怎样,振海哥哥喜欢我就行啦。”
“你知不知羞的,大言不惭的说喜欢。”哥哥嫌弃的看着我。
这时,振海总是笑着说:“能吃是福,就让洛洛吃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
哥哥摇摇头,“我这个妹妹都被你宠坏了。”
“哼。”我神气的朝着哥哥眨眼睛。
往事,总是那样美好。
所以,即使我一直都再让自己遗忘,忘掉过去的人,忘掉过去的一切。
只有遗忘,才能咬牙在这个掖庭活下去。
但这烤鸡的味道,至死难忘,它承载了太多温暖的记忆,它是属于醉仙楼的味道。
我一边嚼着鸡肉,一边觉得讽刺。
这怎么可能是采买太监随便买回来的呢?天大的笑话。
从前,他总是温暖的看着我。后来,他冷漠又鄙夷的看着我。
这两幅面孔在我眼前重叠,却又不能合二为一。
所以,振海哥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到底你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在我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振海与大理寺卿的女儿定亲了,据说已经下了聘,过了礼,只差择日完婚了。
为什么我一个小小的罪奴都能知道这样的消息?
是因为振海在这后宫宫女中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大家背后都叫他黑面阎王。
说他年纪轻轻就身居御督局指挥使这样的要职,总是冷着面孔,做起事来不仅有手段,还狠辣。多少官员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御督局牢狱里的酷刑更是血腥不堪。
听着这些议论,我眼前的两张面孔再次浮现,一个温文尔雅,一个阴冷残酷,却还是没有办法合二为一。
但无论怎样,他要成亲了,我心中唯一的一簇小小的火花,彻底熄灭了。
(三)
我在掖庭待了一年,皇帝突发恶疾驾崩了,三天后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庆元。
随即大赦天下,哥哥也在被赦免的名单中。回京不久,即被新帝重新启用,做了个五品官。
我因托哥哥的福,也摆脱了掖庭罪奴的身份,重新做回了官家小姐。
只是,母亲已经病故在岭南,再也回不来了。
我和哥哥现在住在新的府邸,毕竟哥哥官职不比父亲,从前的府邸是没有办法再拿回来了。
但我已经很满足,毕竟这世上还有亲人在身边。
这日,哥哥买了我最爱的醉仙楼烤鸡,“洛洛,咱们兄妹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我看着烤鸡,眼睛笑开了花。
“哥哥,我这里有坛竹叶青,是前几天张婆子送给我的,说是家传的酿酒手艺,我都没舍得喝,就等着你呢。”
哥哥笑了笑,“好啊,今天就陪洛洛一醉方休。”
于是,我俩一边喝酒,一边吃鸡。
酒过三巡,哥哥渐渐有了些醉意,话匣子也打开了。
“洛洛,你心里还想着他吗?”哥哥问。
我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振海哥哥是青梅竹马,是我认定的未来夫君。即使他毁我家,杀我至亲,但在他冷漠的眼中,我总能看到一丝怜爱。
但那又如何,我们之间隔着家仇。
可他还住在我心底吗?
其实,我也不清楚。
我笑了笑,“哥哥,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他已经定亲了。”
哥哥一抬手把杯里的酒喝光,然后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洛洛,我的上司有意把女儿嫁给我,所以你很快就要有嫂嫂了。”
手中的酒杯滑落,呵呵,原来所有的人都要成亲了。
只剩下我了。
心里一阵酸楚,我闭上眼,却没有眼泪。
在掖庭里的隐忍和克制,让我即使难过也没办法流泪。这样也好,我有一幅面具,让所有的人都看不清我的喜怒哀乐。
新嫂嫂进门,这个家就有了真正的女主人,我显得有点多余。
嫂嫂为人并不好相处,又因为是哥哥上司的女儿,哥哥平日里都要礼让三分,可想而知,我的日子又变得艰难起来。
一日,嫂嫂参加一个聚会回来,脸拉的很长,我给她倒了杯茶,“嫂嫂今日不开心?”
“哎,今日是侯爵夫人组的局,很多夫人小姐都去了。大家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姻缘,要是被哪个豪门高户的夫人瞧上了,就算做个偏房,也是不错的。”
嫂嫂喝了口茶继续说:“但你这条件,我都没脸带你去。毕竟你做过掖庭的罪奴,这双手给贵人们洗过衣服,还怎么去伺候世子。哎,难啊。”
原来,嫂嫂是急于把我嫁出去。
“对了,我今天见到了大理寺卿陆大人的女儿,那个神气啊,还没嫁给督主呢,眼睛都长在头顶了。”
督主,是的,振海一直都是太子党,如今太子做了天子,他也坐上了御督局的第一把交椅,成了督主。
“你说,她怎么那么好命,这督主不仅权倾朝野,还无父无母,一嫁过去就能做当家主母。”
我不想再听她絮叨,就委身做福出去了。
回房的路上,我不禁难过,这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从前,我是太尉的掌上明珠,这个京城里最尊贵的小姐,想要高攀的人无数,可我眼里只有一个叫振海的小人物,再容不下他人。
如今,他成了我高攀不起的大人物。
这世事,多可笑。
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书房中振海对我说:“洛洛,我心悦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我发现时你已经住在了我的心里。”他声音轻柔,却激荡耳膜。
我羞红了脸,低着头,“振海哥哥,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他握住了我的手,“会的,一直都会。”
多可笑,都要无家可归了,在这个时候脑中浮现的竟然还是他,我突然有些恨自己。
今年中秋又恰逢太后寿诞,皇帝决定在宫中大肆庆祝,邀请了五品以上所有官员携带家眷参加宫宴。
这一日,我本无路可走的命运开始转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