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北岛是从诗歌开始,进一步了解他,是读他的这本散文书《城门开》,娓娓道来,诗一样的叙述,不时现出灵动的句子,使人惊叹。抱书而睡,乍醒时分,接着读下去,犹去梦里。
北岛自己说过,“写诗写久了总被人家斜眼,后来开始写散文似乎才得到宽恕”,中国是个现在进行时的散文大国,我们要耐着性子读别人的文,又渴望别人耐着性子读自己的文,大多时候未必于心有益,权当个消遣,热点一窝蜂追得直叫人躁。在书堆中,翻出一本并非逐热,而是思故的书,反而开阔思域,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书上,强烈而刺眼,又真实又发晕,翻动书页,如时光之旅。
北岛先生身份特殊,终于可以回故乡时,可以用阔别来形容,离开了十几年的故乡,已面目全非。很多八十年代离开北京去繁华之地的人,对北京的印象是没有灯火辉煌,而当这些人重返北京,北京已经有了他们想要的灯火如潮,可是内心总觉失去什么。
我试着想象北岛先生流离失所的痛楚,这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是残酷的。可以凭靠的老友寥寥,给这座靠回忆召唤的城市以可靠的支撑,思绪对抗着时代变迁,情怀在天空盘桓。曾经可以无所事事闲逛的街,荡然无所循迹,街道一半在艳阳下炙烤,一半阴影清凉如水,今天的城,已经没有给人遛弯散步的空间。我们相逐在城边墙下,看着它塌了、拆了、失修破败,再也不会用双脚去丈量,只用汽油来思考。下雨天,光与影抹去界限,地上到处是踏碎的镜子,那是土与水的交融。当如今的雨水落在柏油路上,不能亲近土地,人与自然的亲和总隔绝着。民俗生活的长卷被撕扯段段,古老的时钟停歇失灵。
这座古城的毁灭,是难以名状的遗憾。相对于老前辈们的歇斯底里、痛心疾首,北岛对这座城市的遗憾更像是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再次凋零。这是一种绝望,抱有一丝幻想后,再次被现实刺痛。最好的回忆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光与影,味儿,声儿,玩儿,游泳,钓鱼,养兔子,不知所踪的唱片,销声匿迹的过客,如梦似幻,人生如戏,匆匆扮演角色,又匆匆谢幕。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时光的馈赠。沉浸在北岛描述的世界里,甚至希望时间停歇,不要长大。
“平地起蓬瀛,城市而林壑”成为最美的传说,狼烟儿地洞,千年一叹!危楼林立,街道已不能再停更多车子,放眼望去,人们无处徐行,故城在消失,有些人再也难觅,很佩服北岛先生的记性,正是关键性的细节,如画龙点睛,记得事情发生时的每一个要素,某一种光线,某一种表情神态,某一种味道弥漫,某一种幻想恣肆,重新活灵活现,衰老的人重新年轻,逝去的人再次复活,不堪的故城焕发生机。放弃心中的偏执,时光或许是可以倒流,如歌的岁月,长如永世,家人亲友,永不分离,街坊邻居,永以为好,白云苍狗,瞬间如一刹,连自己的行迹都难以捉摸,世界就这样无常变迁。记忆是有魔法的,当你擦拭它,它是一个水晶球,召唤所有美好。
这本书要表达的很多,关于童年,关于成长,亲情,友情的延续和传承,以及记忆的迷宫,每当我们进入这座迷宫,内心多么不情愿走出来,出来时已泪流满面。社会剧烈的变迁,付出的是难以弥补的情感的代价。三不老胡同1号,是亦真亦幻的坐标,承载着平凡的生活和光辉的梦想,家人各自离开,那个家没了。乘兴归来,不必较真,兴尽而去,和岁月温和地决绝,院落瓦顶的天际线,西山外的夕阳西下,照耀出最后的美好的光芒轮廓,和每个在此经历过,用心生活过的人,爱恨纠葛,一起定格在历史的长河里。
这注定是座苦难之城。在克制的笔触中,轻描淡写勾勒那数不清的运动,饥与渴的底色,浩大的狂欢,令人无所遁形。学生时代,是辉煌而诡异的,在四中的生涯,是荣耀,也是戛然而止,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突然转向,换了人间。人去政息,卑鄙与高尚统统藏匿。
北岛先生对父亲的追思,令人感动追思,人以载时,这是精彩故事,真实的人生。北岛先生笔下的父亲,既是得风气之先的弄潮儿,又有被时代压得踹不过气的卑微,不卑不亢难能可贵,他拥有传奇浪漫的爱情故事,为爱牺牲,也有着柴米油盐交响曲,专业业务精湛,也对技术信仰,也对文艺痴迷终生,中外通融,时而严苛固执,时而是慈父良友,兢兢业业,艰辛不易的一生,始终乐观,正直,或有微瑕,正因如此,他的儿子也能代他检讨反思,为苦难岁月的注解,也是骨肉亲人的传接。时代早与这座城一样,面目全非,人心也如此,太多人选择逃避与遗忘,生活无恙,或无知,或无耻,但是高尚与卑鄙的审判从来自在人心。肃穆中,我很喜爱、崇拜北岛父亲-赵先生这样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这本《城门开》的封皮在几年前,到近来读第一页纸,沉重如开启城门,经历了漫长而错落的时光,才进入一个记忆的世界里,我也已经忘记在来到这座记忆之城前,有什么样的约定和联系。他早已离开了他的城,留下虚掩的城门,我看到的是他的一瞥,破碎、重建,而我知道,我的动情,或震撼,那是因为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城门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