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蝉鸣之屋
入秋已有月旬,喧嚣暑日被蒙上半个地球的阴影,彻底消失在赤道的另一端。余下荫凉,夹带呼啸灌入窗口的湖风,扑打在脸上,令人着实相信初秋已至,盛夏渐消。
残存的记忆还停留在冷气房里的白领男女,高谈阔论着中午的吃食。相抵几米外的落地窗另一侧,热浪腾人,林荫间的小道上穿梭着黄蓝色身影的电瓶车,橡胶摩挲过滚烫的地面,带动路旁发蔫的藤萝舞动,随后落下又陷入沉寂,没有声响。
深呼吸一口,热气烫得肺疼。池塘边景观树冠深处传来聒噪的蝉鸣,彼此串联成片,交织成一张割裂模糊空气的音波网络。行人们捂起耳朵,咒骂着这种声音,同样,我也不喜欢。
这或许是夏日唯一刚直的声音。雷雨的呻吟,恼人的蚊蝇,亦太过顺从,少了丝与天挣命的畅快淋漓。“蟪蛄不知春秋”,所谓寒蝉,春生夏死,又或是夏生秋死。生不知所谓,死不知所名,终其一生,唯高木秀于桦林,鼓噪长闻晨昏,可悲也。
记得幼时的夏日傍晚,坐在老房子东山头的水井旁纳凉,摇着蒲扇,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祖母收拾完小桌上的碗筷,会在我旁边坐上半晌,给我挠背抓痒,讲述田地里一天的见闻,时不时还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黄瓜,捂宝贝似的塞到我手里,让我赶紧吃。
那时候我的心思并不在吃的,随便嚼上三两口,就不耐烦地塞回祖母手里,蹦蹦跳跳地躲过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双手,三两步攀上水泥长墩,直接就跳进台阶下的园圃,溅得蚱蜢四处乱飞。这时候,祖母就坐在水井旁,忙不迭地反复叮嘱我要小心,别磕着,碰着,生怕那松软的泥土磨破我的膝盖,擦伤我的脚踝。
彼时年少,浸润天真,却失了孝珍。前年开春,冰消雪融,祖母熬过了她七十岁的冬天,那也是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天。对于祖母的印象,我始终停留在那些个夏日的夜晚,瘦削的祖母躺在竹编藤椅上挥动蒲扇,驱赶蚊虫。那张慈祥,满布皱纹和色斑的苍老脸庞随着时间流逝,正在我记忆里逐渐模糊,余下一地蝉鸣。
蝉,或许是一种思念的寄托。
城市里并不乏蝉鸣,但却无心聆听。上班,赚钱,培养人脉关系,勾心斗角,你需要极尽所能地压榨每一分精神,透支身体的精力,去谋求生存的资本。想活着并不容易,想好好活着又是另一更高层次的维度,但无论如何,活着本身就是种奢侈。
古语常言禅心,修佛论道,或供奉珠玉翡翠于厅堂之上,案座之前,求个心安理得。我不信佛,也不问禅,倒是在夜深人静时分,会枕着白日疲累,聆听公寓转角那颗梧桐树上透墙而入的蝉鸣。不会陈词滥调中形容的那种心灵宁静,空无一物,除了枯燥反复的低鸣,会有无数种声音萦绕你的耳蜗,敲击着鼓膜,折磨你本就脆弱的心神。
但你还是忍不住想聆听那种声音,它们一直响彻在你思维的夜空中,让你知道这座孤独城市中还有多少未眠的思绪飞扬。蝉,源起于灵魂的思考,在空虚的内心注入一针强心剂,至少让人活得表面光鲜亮丽,有了底气。
蝉的鞘翅晶莹剔透,攀附在皴裂生翠的树皮表面,微微震动,扇起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空气旋涡。它是一种极普通,却又高贵的生物,匍匐潜息,保存体力。夏日烈阳下总能听到它们嘶哑的悲鸣,昼夜不止息,旦暮永为继。
相较荆棘鸟般死亡瞬间的绚烂,蝉的一生并没有那么精彩,甚至少了悲壮。他们似乎生来就为了吟唱,吟唱即生存。从它们交织的音节中,有心人听出了历史的沧桑,投机者听出了市场的规律,博学者明了立身之道,愚者亦有搬山之力。
所谓蝉鸣,不过是执念者禁锢己身,走不出那方天地罢了。其实这世界上何来蝉,何来蝉鸣,无非庸人自扰,俗人无知。自知上古洪荒,老子请天命,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临日,纵情于荒野,缘何因蝉而忧,应是本该如此。
幼时,会沿树干绕圈而行,用那树枝捅入枝干上流出结块的粘脂,然后寻那树荫荫蔽处,必有幼蝉。再以树枝粘液戳中蝉身翅膀的部位,它们就只能束手待擒。在我的家乡鲜有人吃蝉,捕蝉捉蝉仅是儿时娱乐,作为孩童时光的夏日闲趣,埋藏在记忆中。
几年后,有幸路过山东济南,在某个工地附近的菜市场中我首次看到有小贩叫卖着知了(蝉的别名),不是一只两只供人玩乐,而是好几箩筐吱吱呀呀地摆放在污水横流的小道旁,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架在摊位上,里面沸腾的油泡炸裂开。许多买菜的居民们围成一圈,称量亦或是砍价,彼此不亦乐乎。
看到那密密麻麻,头皮发憷的一片黑色,不忍心再听那些音节错乱,隐约发出狰狞之声的哀鸣。我无奈地远离了这些残酷的刽子手,默默站在十米开外的一块水泥石块上,眼神却怎么都离不开那些蠕动的蝉。
它们似乎能看到我,也许是我出现了幻觉,但我觉得它们已经把我铭记在识海深处,就像我们总会绝望时,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些什么,又或者是拼命记住什么。我很害怕那种看不见的眼神,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它们密集的复眼又无处不在。
蝉对于我来说只能作为精神的慰藉,我并非多么喜爱,也谈不上厌恶。在云南楚雄我第一次尝到了蝉的味道,当然还有蚂蚱,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虫子,混在一个盘子中盛好。脆脆的,吃不出味道,仅是旅途中的果腹,却也无视了本心的罪孽,馋嘴而已。
夏日的烦躁随着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正在缓缓逝去,空气中灼人的高温被随时砭入肌骨的寒风代替。晚上入睡前会确保门窗紧闭,有时候为求舒适,还会打开空调,调节为暖风模式,安详进入梦乡。空调低沉的轰鸣掩盖所有的外来声响,附近马路上的车流声,以及那经久不歇的蝉鸣。
入秋后,蝉鸣声似乎少了些,兴许夜半的寒流冻住了它们高吭的喉管,发不出多余的声音。每到这时候,清冷的月光就会成为蝉最适宜的陪伴,而我们也更喜欢把入了秋的蝉叫做寒蝉,寒蝉鸣泣时,其声呜咽形若鬼哭。
长久的加班让我对季节的变化少了关注,从短袖到厚棉外套,时间总是转瞬即逝。即便春去秋来,这并不影响孤蝉歌颂着岁月的美德。晚风中咸腥的湖水气味塞打在脸上,我才从上个季节的浑浑噩噩中醒来,开始下个季度的忙碌。
不知何时,蝉鸣似乎彻底消失了,也许是前些日的那场雨,又或许是今晨的朝露,总之他们消失了,连带着那一个个纤细小巧的身影一起消失了。蝉的匿迹并没有对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日子还是同样平淡,也没有故事小说中的醉生梦死,难以释怀。
或许,它们就在那儿,或者,它们也不在那儿。
生活不存在迷茫,任何生命长河中的过客都依循轨迹,就比如朝生夕死这般脆弱简单。唯有每次上下班路过那棵梧桐树,会不自觉地驻足仰视,凝望那枝叶茂密处。
夏交之初,蝉鸣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