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南海离长留没多远,若走云端,只需半日。可笙萧默却多耽搁了些时间,只因途中下起了雨。
师兄白子画这一生,干净磊落,偏就栽给了他唯一的徒弟。如今,为了修补花千骨那仅剩下的一魂一魄,急需南海的珠玉。而这挡跑腿的差事,笙萧默当仁不让地揽下了。谁让他是师弟呢。
看着在面前纷飞的雨,笙箫默心想,修补魂魄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找个地方住上一晚的话,自己那外表清冷内心炽热的师兄是不会和自己拼命的,不是吗?
微雨在空中轻轻的飘着,笙箫默落下了云头,闲庭信步地走着。有法术护身,他并没有湿了衣衫,一把折扇在手中,更显得气定神闲。
忽觉有人在看他,一转头,村头的小桥上站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一身白衣,宛若丁香。忽而一笑,两道酒窝在脸上若隐若现。再去看,那姑娘已经消失在一片细雨之中。
一声轻叹,笙箫默看了看天,也不早了。扣了扣面前的门,不多时,走出来一位躬身驼背的老人。
"老人家,我赶路遇到了雨,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笙箫默客气地问。
布衣老人上下打量着他,迟疑半晌,终是点了头。
笙箫默进门坐下喝了一口水,望着窗外的雨色。忽而,风雨中飘来了一段箫声,却是清雅幽静,尤其是在这样极静的夜里,又在这偏远的村落。
这会是什么人?如何有如此洒脱的箫声?
此时对面的屋门突然开了,门口立了个握箫的女子,竟是那个丁香一般的姑娘。也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箫声。
那女子看见他,先是一惊,而后浅浅地笑了,现出两个酒窝。笙萧默迈步上前。那女子白衣一转,引他进门。
那屋子极简朴,布置却精巧。笙箫默选一处坐下,女子递过一杯茶:"这里荒郊野外,并无好茶,公子只能将就了。"
笙箫默喝了一口,味道不重,却有一股隐约的香,沁入心脾。
"敢问姑娘姓名?"
"我叫云娘,和张叔隐居于此。公子贵姓?看你循着我的箫声而来,是不是也喜欢箫?"云娘问道,眉目间一股暖意,飘飘渺渺,若有无间。
"我姓箫。"笙箫默说道,"确实喜欢箫。"
"箫公子不只喜欢箫,还是一位侠士呢。"云娘笑了,身上暖意更浓,眼睛眯成了一道弯。
"雕虫小技,略懂些仙术罢了。"笙箫默想起刚才从天上飘落的经过定然被这姑娘看见了,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心想这云娘姑娘也不简单,住在这么荒凉的村落。她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好是坏,是人是妖呢?
想到这里,暗暗掐指轻算。
云娘再次浅浅地笑了:"公子可测得出我是仙还是妖么?"
笙箫默一惊。脸一红,低下了头。
"公子你又能说清楚何为仙,何为妖么?"云娘又逼问了一句。
笙箫默再次一惊。能说出这话的,多半是妖了。不觉站起了身。云娘轻声说着,笑意更浓:"你怕了?"说着拦住了他,脸上暖暖的笑,一双酒窝格外醉人。
笙箫默举手要挡,一股幽香飘了过来,宛若丁香,安静而不张扬。
笙箫默在心里笑了,自己跟魔头杀阡陌对阵都不输毫分,眼前这个小妖,还真怕了她?只是给师兄找药的事更要紧。嗯,一定是这样的。
想起正事,笙箫默抬起头来,看了看云娘,直了直身道:"姑娘,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你不做孽,我自然不会伤你。若你胆敢祸害人间,我也决不轻饶。"
云娘听到这里,一笑,一闪身,把出口让了出来,说道:"公子请便。"
笙箫默出了门,却只听门里一声叹息。
02
笙萧默出了那座宅院,找了座破庙,草草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便赶往南海。
方子上缺少的那味珠树,是上古的一种名树,据说上面长满了珠玉。只是有三头兽把守。
对笙萧默来讲,从三头兽那里得到珠玉,却也算不上难。带着珠玉返回长留山,眼前不知为何现出了一个白衣人的身影。而这个白衣人并不是清雅出尘的上仙师兄,却是那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
我这是怎么了?笙萧默在心里说道,无论如何,她都是个妖啊。
想着想着,忍不住低头往下看去,想去找找来时的那个小村。村子还在,笙萧默心头一松,果然不是幻术,她并无害人的心。
不知不觉飘落下来,立在小桥上,看着潺潺流水,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地升起来,空气中隐约飘来饭菜的香。
笙箫默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晃了晃。不想这时,一道黄烟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明白,便晕了过去。
03
笙萧默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囚禁在地牢里,捆得像粽子一样。周围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轻轻晃了晃身子,才发现浑身酥软无力,显然是被下了药,散了法力。笙萧默心里疑惑,绑我的是什么人?他们要做什么?而云娘呢?是也被他们抓去了,还是跟他们是一伙的?
正想着,听见脚步声响。一道光射了进来。在暗处待久了,笙萧默很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接着,有个人走了进来,在他身旁踱着步。
"嗯,长留三尊,果然不凡。"那人终于开口了。
他果然知道我是谁。慢慢睁开了眼睛,笙萧默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眉目倒是清秀,一身华服倒也光鲜,手持折扇,腰戴美玉,乍一看,像个富家公子。
法术不在身,测算不出来,但也知道这既不是凡人更不是神仙,必然是个妖魔。
那人看着笙萧默,微微笑道:"儒尊驾临,招待不周,请多包涵。"
笙萧默只回了一声冷笑,并不言语,冷眼看着那人继续表现。
"儒尊受苦了。恐怕你还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便是南海鲛宫的太子鲛玉贤。"那人开始了自我介绍。
笙萧默当然听说过南海鲛宫。那是一群妖魔,擅长幻术和下毒,每每以歌声蛊惑人心,摄人魂魄,引诱在船只上的水手,再施以毒手。
师兄以前和鲛宫作过战,还处决了二太子。这个鲛玉贤显然是他哥哥了。可是鲛宫自从上次受挫之后,一直偃旗息鼓,只偶尔在海上打劫渔船。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向他发难呢?
想到这里,笙萧默冷声问道:"你们绑了我来,意欲何为?"
鲛玉贤笑道:"儒尊受惊了。我们与你并无仇怨,只为了贵师兄,长留上仙白子画。我母亲听说他得了妖神的诅咒,能够不死不伤,很是向往。希望儒尊请他来鲛宫走一趟。我母亲很想借他的血用一用。"
"你们想喝我师兄的血?"笙萧默问道。
鲸玉贤点了点头:"我们想请儒尊给令师兄传个话,请他来鲛宫游览。"
"你们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笙萧默淡淡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也好。”鲛玉贤并没有生气,继续说道,“儒尊你若不肯帮忙的话,可就要吃些苦头了。想想当年我弟弟被白子画钉在建木上,被三昧真火烤了三天三夜,活活被烤成了鱼干。现在也让他尝尝这种眼睁睁看着师弟受苦的滋味!"鲛玉贤说到这里,眼中那一丝阴冷的寒意咄咄逼人。
笙萧默看着他,嘴角掠过了一丝笑容。修仙千年,他早已看破了生死。而酷刑,也不过是一时的皮肉之苦罢了。哪怕真被烤成了人干,又算得了什么?
"我还真想知道你能玩出什么新鲜的花样呢。"笙萧默淡淡地说着,鲛玉贤的恐吓并没能夺走他脸上的笑容。
鲛玉贤并不理会,俯下身,伸手轻轻摸了摸笙萧默的面颊,微微地笑了。
04
高宅大院,灯红酒绿处,最是诱人。门外,人头攒动,车马喧天,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门内,莺歌燕舞,男欢女爱,是财色与肉欲横流的地方。
这里,便是环采阁,方圆几百里最著名的一家妓院。这几天生意尤其好。只因多了一位清倌。本来,那一身清风傲骨的模样,与青楼楚馆的风月场格格不入。但正是因为这份格格不入,却引来不少的客人。而且,这位清倌吹得一手好萧。而且,他还是个男人。
笙萧默坐在环采阁厅堂里戏台的中央。全身已经不受自己掌控,只有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中了摄魂术,而鲛宫的摄魂术是天下闻名的。此时头脑的清醒并不源于他的法力惊人,而不过是鲛玉贤的一种手段罢了,只为让他更加清醒,因而也更加痛苦。
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了竹箫,贴在唇边,吹奏起最欢快的曲子,心里却在飘着雪。堂堂长留三尊,却在这风月场里,吹箫弄曲,供人把玩。此时的他才明白,什么是卑微和低贱。此时的他也才知道,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是什么。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尊严。
05
妓院的柴房里,笙萧默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准确地说,他是静静地被捆在了柱子上。摄魂术虽然被撤掉了,但依然法力尽失,几乎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只有头和眼睛了。微微抬眼看看窗外,夜已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亮得有些刺眼,却也给屋里蒙上了一层白霜,显得更加凄凉。
柴房里落满了灰尘,满是蛛网。笙萧默的身上也落上了一层脏土。原本整齐的发髻,已然散落开,凌乱地垂在背后。几缕黑发落下,挡在额前,是难掩的憔悴。动,是半分都动不得。浑身的疼痛外加内心的苍凉,索性又垂下了头。就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脚步声音很轻,还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是衣衫飘动的声音。隐约间,飘来一股幽香。
笙萧默不禁抬起头。透过额前的乱发看过去,是一双白色的鞋,小小巧巧,上面绣着淡雅的花。顺着鞋往上看去,是一袭白色的衣裙。继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盈盈的笑意,浅浅的酒窝。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的。她和他们是一伙的。轻轻阖上眼睛,不想看她,更不想说话。
“萧郎。”云娘却先开了口,语声轻柔,依旧是那样的悦耳。
他紧紧地靠在柱子上,沉默不语。
“吃点东西吧,不然撑不住的。”云娘轻声说道。
“不用了。”他冷冷说着,却听到“咕咕”的叫声。笙萧默心里叫苦。肚子啊,你别在这个时候不争气好不好。想想也是,被关在了环采阁里,什么也没有吃,还一直在吹箫卖艺。法力尽失的时候,身体也是脆弱的,禁不住如此的折腾。
云娘笑着拿过了手里的食盒,隐约飘来饭菜的香。
笙萧默看也没有看,再次闭上了眼睛。她毕竟是妖魔。我如今身陷囹圄便是拜她所赐,不求她的施舍和恩赐。尽管失了法力被囚禁,但毕竟,他还是长留的儒尊。
见他不动,云娘并不生气,将食盒放在地上,背靠着墙,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开口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笙萧默嘴硬道。
云娘噗哧一笑。
笙萧默知道咕咕叫的肚子早已出卖了他。于是抬起了头,梗了梗脖子说道:“不吃便是不吃。你们不用这样软硬兼施。凭一点小能耐,逼我去诱骗师兄,断无可能。”
云娘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笑了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肉羹,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送到了笙萧默的唇边。满满的肉香,加上调料的香气,在此时凄冷的柴房里,是这样的诱人。笙萧默平日吃素,极少沾荤腥,此时对肉羹便更加难以抗拒。肚子又在咕咕地叫着,仿佛在宣泄着对美食的渴望。
云娘温婉地笑了,伸手拂去他额前的乱发,把那勺肉羹又送近了些,直直贴到了笙萧默的鼻尖。
笙萧默把心一横,不就是肉吗?大不了吃死罢了,又有何妨?于是张开嘴,将肉羹尽数吃了,大口咽了下去。肉羹下肚,果然味美,暖暖地一直到了胃里,身上顿时觉得有了些力气。
笙萧默突然开口道:“云娘姑娘,你和鲛宫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娘不语,只是一口一口喂着他,对他的问话仿佛置若罔闻。
笙萧默忍不住又说:“姑娘你虽是妖魔,却并不像坏人,不如弃暗投明,也少做些恶,不是挺好吗?鲛宫不知有什么诡计,若真得了逞,世间定难安生。姑娘真想助纣为虐吗?”
云娘看了他一眼,勺子停在了半空,浅浅地笑了,问了一句让他很莫名其妙的话:“你试试运功提气,可觉得丹田之中有股不寻常的热气?”
笙萧默依言而行,一提气,丹田果然如火般灼热地燃烧着。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中毒了?
“这是涣仙散。鲛宫的独门毒药。若无解药,三日后便毒发身亡,谁也救不了你。”云娘解释道,语声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笙萧默一惊,连声说道:“你,你,你……”她居然在饭里下了毒!
云娘依然轻轻浅笑,拿着勺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那这饭,你是吃还是不吃啊?”
笙萧默把心一横,死就死了,不能被她看扁,连声说道:“吃!当然吃了!你菜做得不错,味美得紧。”
云娘浅笑着,一勺接一勺地喂了进去。笙萧默一口一口地吃了。吃着吃着,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也许是饭菜帮他恢复了体力,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体力恢复后,脑力也随之恢复了。突然想明白刚才运功时,丹田涌出的那股热气,是行功时常常会有的情况,尤其是功力被久封之后,反应会更加强烈。本来便是正常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的药效!
“你,你没下毒,还骗我!”笙萧默怒道。
云娘听了这话,收起勺子说道:“你那些话让人讨厌。你们这些神仙,满脑袋的大道理,觉得别人动不动就作恶。我娘不过想长生不老罢了,借你师兄一点点的血来用用,你们却这般小气。”
“你娘?”笙萧默疑惑道。
“是啊。鲛王便是我娘。”
“那鲛玉贤?”
“是我哥哥。”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笙萧默说道。
“随你怎么说。”云娘说着,收起了勺子,不再理他,低头收好食盒,袅袅婷婷地向门口走去。
“不过你确实中了涣仙散的毒。法力尽失便是涣仙散的作用。我在你的饭菜里放了些暂时压制毒性的解药。你师兄没来之前,你自然不会死。”语声落下,云娘关上了柴房的门。柴房里又只剩下了笙萧默自己,和满屋的灰尘作伴。
对于这个云娘,他实在拿不准。鲛玉贤满脸的假笑和眼中那咄咄逼人的寒意并不让他畏惧,反而觉得心中有底。而云娘,一会儿给自己下毒,一会儿给自己喂饭,一会儿又是解药。若即若离,半真半假。而且一会儿温柔如水,宛若大家闺秀。一会儿又刁蛮任性地捉弄人,却又是妖女的脾气。她毕竟是鲛宫的人,真不知她到底什么用意,是和鲛玉贤合谋骗我,还是或许有几分真心呢。
06
华灯初上,环采阁依旧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笙箫默照常坐在戏台的中央吹着箫。一曲后庭花最是道不尽的无忧无虑,也是最真切的活色生香,配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地方,最贴合不过。
笙箫默心中轻叹,自己沦落风尘,供人取乐,被人作践,吹着这样的曲调,却也应景。若真能做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也是难得的随遇而安。
正想着,突然冲进来几个壮汉,大声叫道:“走开,走开,今天我家公子包场!”语气里透着霸道和蛮横。
大厅里的众人慢慢散去。几个壮汉身后,摇着扇子,走出来一个富家公子。一身的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珠光宝气,亮得晃眼,脸上是极端的傲慢和再明显不过的占有欲。
那人站在那里,两眼半睁半闭地看着坐在台上的笙箫默,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钉到了他的身体里,眼中流露出的,是欲望的火焰。
笙箫默心里一紧,活了千年,还真没被人折辱过。
“哦,是王公子啊!这台上的是个清倌,不卖身。”老鸨上前拦阻道。
王公子一手将她拨开,几步走上了戏台。“什么清倌,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贞洁烈女!”
笙箫默静静地看着他,手不受控制地放了下来。就这样垂手坐着,一动也动不得,连最后可能的阻挡也失去了,完全成为待人宰割的羔羊。他知道,这是设好的局。
王公子几步便到了近前,庞大的身躯将他完全罩住了。想要吐,但却吐不出来。一双大手摸上了他的脸。粗糙而又暴力地在他脸上划弄。想躲,却一动都不能动。想逃,却更无力去逃。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那双手顺着他的脸一直向下,捏住了他的下巴,然后眯起了眼,张开带着恶臭的嘴,露出一排发黄而肮脏的牙,说道:“嗯,不错,是个美人。”
那人又一歪头,将他的下巴一扬,让他的脸更加贴近了他:“怎么?瞪什么眼?你还不愿意了?还在跟我装?本公子富甲一方,能赏给你个脸,多少人求之不得。”
说完一把将他推在椅背上,一手按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笙箫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前方空洞地看了过去。等待着衣衫被撕裂的破空之声,和身体与空气猛然接触时的那一凉。
隐约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影。在这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狼狈,又有多难堪。
他在心里念着:“不要来!”自从被关进环采阁以后,这三个字,他在心里念了千万遍。他知道,这是设好的局,他怕他会有危险。然而,此时的他,是真的怕被他看见。
07
一片空白,整个人被抱了起来。环采阁的花灯在眼前旋转,红的绿的,刺眼而晕眩。身体感觉到的是一股清新的凉,周身环抱着他的是那份清冽,隽永而绵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已经闻了千年。环彩阁里污浊的气息,也都在这份清新中烟消云散。
身上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心里却安然无比。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熟悉的怀中,紧紧的贴着那冰凉的胸膛,在空中旋转。
接着感觉到的,是人已经离开了厅堂,来到了屋外。一阵晚风送来的凉。似乎还有月光。四周有白色的光影在暗中闪亮,不知这院子里设了多少机关,又藏了多少埋伏。不管它,让他去管吧。
眼前突然一亮,那样耀眼。若不是不能动,他早已经闭上了眼睛。接着是进入到骨髓里的寒。他知道,这是师兄那口横霜剑出鞘后无以伦比的力量。四周是异常的冷。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越过水气这一关,直接冻结成了冰晶,在眼前飘动、浮沉。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着五彩的光,诡异而迷幻。
和他相识了千年。他再知道不过。师兄生气了。那样理智,最懂得克制的一个人。极少见到他会有任何的情绪,更不用说这样极端而强烈的情绪。四周已经冰冷到极点,若不是不能动,他恐怕会打个寒战,但心里却是一暖。千年来,师兄极少动的一次情绪,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08
白子画一手握着横霜,一手抱着师弟,站在环采阁的院落里。一身白衣在晚风中飘动,眼中却是处乱不惊的神色。
但他却清楚得很,自己和师弟陷入了敌人布下的幻境之中,重重机关,步步埋伏。只是,出口在哪里?他自己可以不死不伤,但师弟却不可以。不是为了自己,师弟也不会中了圈套,落到这样屈辱的境地。谁敢动自己的师弟?这,绝对不可以。
他定了定心神,在一片幻境中寻找着出口的方向。周围是环采阁的一片楼宇,一座挨着一座,灯红酒绿,看不出半分的破绽。
白子画并不灰心,更加稳住了神。毕竟,他是长留的尊上,仙界的定海神针。在一片幻境中寻找破绽,以他的功力,他的定力,他还做得到。但是,真的没有。他不禁暗自赞叹,都说鲛宫的幻术独步天下,此言不虚。
就在这时,突然在两座楼宇之间,出乎想象地开了一道门。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上仙,请走这边。”放眼看过去,门边站着一个姑娘,一袭白衣,酒窝浅浅,宛若丁香。
白子画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这道门不是幻术,果然是真的。不再犹豫,抱紧师弟,挺起横霜,冲了出去。
眼前,一片街道,商铺林立,民宅座座,都是真的。白子画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座破庙,一步迈了进去。
09
笙箫默只觉得周身热气腾腾,说不尽的舒畅,便晕晕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铺着一件白衣,是师兄的长衫。师兄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平静的脸上流露出关切。见他醒了,微微点了点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却有着说不出的暖。
笙箫默再也忍不住,扑到师兄身上,枕着师兄的肩头,胸口起起伏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泪珠点点滴滴,不争气地想止也止不住,不多时便浸湿了师兄的白衫。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人罢了。
猛然感到师兄周身的凉意和埋在心底没有发出来的那声叹息。
师兄这是怎么了?突然而来的多愁善感让他感到有些茫然。师兄不是这样的啊。他这是,怎么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丹田一阵被灼烧的疼痛。他在瞬间明白了。摄魂术被师兄破解了,但是涣仙散的毒?
他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师兄,问道:“我身上的毒……”
师兄微微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道:“别着急,这毒稍微有些麻烦,但解起来不难。回长留再看看吧。”
笙箫默在心里轻叹,师兄一向极少言语,每次说话,必是坦诚磊落,从来不违心和骗人。因此说起谎话来,是那样的不真。实在太不真了。平静眼底的那一丝哀愁,怎会逃过他的眼睛?那个笑容,那份故作的轻松,太假太假了,要多不真有多不真。
哎,师兄啊,你都活了千年了,生死的事,却这样想不开?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些迟些罢了。
10
师兄看着他,突然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
“大师兄传音过来,说长留受到了攻击。我们回长留去吧。”
白子画带着笙箫默,御剑向长留急赶。不到一日便到了长留。刚一进大门,便感到气氛不对。
未到大殿便吃了一惊。大殿外,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两军在僵持对垒着。敌人人多势众,阵法齐整,大有乌云压顶之势。长留弟子则退守在大殿外,严阵以待。
画笙两人迅速飞入了大殿里。只见摩严站在大殿中央,手按着胸口喘着气,显然伤的不轻。
而大殿上几十个大汉包围簇拥着一个翩翩公子。那公子一身白衣,腰挂美玉。眉目清秀,酒窝浅浅,更像个女人。
笙箫默认出来了,叫了一声:“云娘!”果然是她。她居然大着胆子闹到长留来了!
云娘看了看他,眼里忽一闪烁,继而咬了咬牙,不去看他,只板起脸对白子画说道:“尊上,我们鲛宫此次前来,只为了一件事。”
“你说。”
“听说尊上有不死不伤之身,我娘想借尊上的血用一用,不知是否可行?”云娘轻摇着折扇问道。她虽是女子,和白子画对话时,那份从容自若,气定神闲,不逊于任何男人。
“休想伤我师兄!”笙箫默不等白子画开口,抢先说道。
“那好,既然你们不答应,休怪我们让长留血流成河。”云娘轻轻笑着,依旧的从容淡定。
“血流成河?恐怕没那么简单。”白子画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小,镇定而平和。
云娘莞尔一笑:“好啊。既然如此,倒想领教上仙的手段。”
白子画知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缓缓拔出了横霜剑,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一众妖魔,右手按住剑柄,左手顺着剑身轻轻地抚摸着。
云娘在心里也是一惊。心想我们此次前来,早有准备。如今大殿上这么多高手,他却没有半分的惊慌,甚至连半分杀气都不外泄,所有锋芒都含在这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这份自信,这份淡然,不愧是传说中的长留上仙。
再看他身边的笙萧默,虽然中毒在身,却依旧俊逸潇洒。师兄的光芒也并未将他淹没。此时的他,看着大殿上一触即发的大战,脸上似笑非笑,没有师兄的清冷,却多了太多的随意和亲切。
“白上仙,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让我来讨教一二。”这时,一个瘦削的老者大步跨了出来。
那老者说着便拔出了长剑,剑气在瞬间弥漫开来,将白子画完全罩住。这样的功力,显是鲛宫一等一的高手。
然而,他的对手却是长留上仙,六界剑术的第一人。不多时,只听“嗤”的一声响,那老者的袖子被削去了一大片。
云娘轻声一叹:“上仙果然了得,我们输了。”说罢一挥手,带着众人转过了身。
“且慢!”白子画开口说道。
“上仙,你还要打吗?”云娘转过了头,“到底是我们人多。若真的打起来,你们长留恐怕真要血流成河了。”
“请姑娘把涣仙散的解药留下。”白子画说道。
云娘眼波一动,看了看笙箫默掖在腰间的纸扇,那是她那日送他的礼物。稍稍一顿,她轻笑着说道:“好啊,那就请上仙随我去鲛宫一趟。”
“师兄不必求她。”笙箫默抢上一步拦阻道,看着云娘正色说道:“大丈夫生又何患,死亦何惧。我笙箫默一生,虽说不上英武,却也磊落,绝不会向妖魔低头求饶。”
云娘看着他,怒道:“你真就这么想死么?”
笙箫默看着她,抽出腰间云娘送给他的折扇,掷了过去:“正邪不两立,你的东西,还给你!”
云娘眼波轻转,不去看那扇子,却抬头看着笙箫默问道:“没有解药,不出三日,你便会死。你,真的不想要解药吗?”
笙箫默看着她,一想,我何时软弱过。不过是一死而已,难道要我向她服软吗,真是笑谈。于是挺了挺身,说道:“你走吧。”
云娘眼帘低垂,不再去看他,收起了扇子,轻叹了一声,说道:“也罢。”说完挥了挥手,带着人走了。
这时,舞青萝突然从殿外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叫道:“尊上!千骨不见了!”
白子画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舞青萝哭着说道:“有人假扮成一个师妹的模样,说尊上怕千骨有危险,要接千骨去大殿。我就让她把千骨接走了。事后一想,觉得不对,再去追她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就知道坏了,赶快跑来禀告。”
白子画身子歪了一下,笙萧默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白子画看了看师弟,神色昏暗地摇了摇头,推开他,孤零零地一个人飞上了绝情殿。
11
销魂殿上,笙萧默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毒一次次地发作着,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频繁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算了算,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毒已入骨,恐怕就真有鲛宫的解药,也未必能够回天。
看着火夕坐在床边,一脸的焦急,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吓人。侧过头来轻轻地问:“师兄在哪里?他还好么?”
“尊上一开始一直在绝情殿里闭门不出。现在却一直在藏书阁里了。”火夕答道。
笙萧默叹了一声。云娘真是该死,为了要挟师兄,竟然把千骨给掳去了。他看到师兄当时的眼神,便知道他有多伤心。
只是听到他一直在藏书阁里,心里忍不住又是一暖。轻叹一声,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勉强撑起了身,看了看火夕,说道:“送我去藏书阁吧。”
“师父。”火夕嗫嚅着,一脸的不忍。
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生死有命,你看开些。”
火夕和舞青萝是他收的一对活宝徒弟。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真没为他们尽多大的心。谁想,到头来,还真是师徒情深。
扶着火夕,他下了床,坐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把那张苍白的脸忽略过去,把散乱的头发拢一拢,梳成了一个整齐的发髻。他在心里笑了,总算有一样比师兄强了。师兄实在太笨,怎么不会自己束发呢?想着那次沐剑节师兄乱蓬蓬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着笑着又不免心酸,这么好玩的师兄,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走吧,去藏书阁。”他强打精神对火夕说道。手搭在了火夕的肩,一路御风来到了藏书阁的门口。
“你回去吧。”
“师父。”
“回去。”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总是笑笑的,顽皮的,随和的,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
火夕看了看他,有些担心,但还是转回了身。
他迈步走进了藏书阁。这里是他来过多少次的地方。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腿上仿佛灌了铅,每一步都那样沉重和艰难。他对疼痛已经麻木了,但身上喘得让他有些支持不住,眼前是一阵接一阵的黑。他不知道从藏书阁的门口走到那个小门要多少步,他从来没有算过。现在只觉得好漫长,每一步都好难,但愿他能走到吧。
用尽全力推开那道尘封已久的门,再无力气,索性靠在门框上,大口地喘着气。那个熟悉的洁白身影蓦然转过了身,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话语全部显得那样无力。
他走过来扶住他,他攀着他的肩。清冽的气息再次涌入,他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悄悄的,不想被他看见。
他笑笑地说:“别傻了,别练禁术了。你救不了我。”
“没试过怎么知道。”他说着,依旧是那样的清冷而坚定。
他在心里笑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总是那样的固执。
他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去后山的竹林吧。”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被抱了起来,头枕着他的肩,看着眼前这个绝美的白衣人,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下云层缥缈,柔软如棉,真想就一直这样躺倒在这样的怀抱,这样的臂弯里。
还是那片竹林,还是那一片苍翠,旁边依然是小溪潺潺。这是他俩曾经常来的地方。
“去,把你的琴拿来。”他斜倚着竹枝,轻轻笑道。
他点了点头,很快便抱着琴回来了。袅袅的乐音升起,在竹林间回荡着,伴着竹叶沙沙的声响。还是那样的全无情绪,一首无心曲,依旧动听而醉人。
洞箫在手,他轻轻地吹出了几个音,和他相和着。琴箫合奏,幽幽缠缠,牵牵绊绊,理不成线,却也扯不断。
白衣人偶尔抬头,看着他,眼中波光流动,似溪水般柔情百转。
他看着他,看着这个洁白的身影,看着这个如画的人,看着他弹琴时耸动的双肩,看着微风吹起了他的白衫。竹叶沙沙轻响,掀起一层绿色的波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满目苍翠,还有眼前的这个白衣人。
身子越来越轻,身后支撑他的竹枝也越来越软,感知从他身上慢慢抽离,周围变得越来越混沌。
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竹枝。努力地睁着眼,慢慢定着神,只想把这个白衣人留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箫,轻轻地落了下去,溅起几片落叶。白衣人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不清。终于,白衣人不见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12
笙萧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销魂殿的床上,烛光点点,火夕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轻轻问了一声:“我是死了吗?”
火夕摇了摇头道:“没有。”
笙萧默疑惑了,觉得身上好像突然有了些力气,暗暗提了一口气,发现没有任何阻滞的感觉,心里一惊,问道:“我的毒解了?”
火夕点了点头。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下坐起了身,问道:“说,我这毒怎么解的?”
“鲛宫送来了解药,你服下解药后昏睡了一天,毒便解了。”火夕答道。
“这解药怎么来的?快告诉我!”笙萧默急切地问。
“是尊上。”火夕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去了鲛宫,换回了解药和千骨。”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翻身下了床,不顾火夕的阻拦。火夕在他身后紧追:“师父师父,你这是去做什么。你身上的毒刚解,身体还虚弱得很。”
“我还能去做什么!”他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尊上临走前嘱咐我和你说,让你好好替他照顾千骨,一定要补全她的魂魄。”火夕在他身后急急地喊道。
“他的徒弟,让他自己去管。”说着,他飞下了销魂殿。不知为何那样愤怒。为什么,师兄还是这么傻,非要一次又一次地牺牲自己去救活别人。而他自己呢?难道他不知道,也会有人会因此而心痛吗?
他头也不回,径直往一个方向奔去。要救师兄,他还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去一个地方,去找一个人。他并不傻,他毕竟是长留的儒尊,一个活了千年的神仙。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去南海路上的那个小村子居然还在。那座宅院也在。驼背老奴不知哪里去了,毫不犹豫,他推开了门。
她坐在桌边,依旧一袭白衣,身上散发着幽香,低着头在写着什么。听到他进来,她回过了身,清秀的双眼望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喜悦:“你的毒解了?身上好些了么?”
“我师兄呢?”他冷着脸,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如果怒气能够化成火焰,他要把她燃尽。
“在鲛宫里。”她答道,面色黯淡了下来,一缕失落挂在了眉间。
“说,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他,怒不可遏。
“他自己来的。我哥哥便留下了他。”她淡淡说着,回过头,拿起了笔,继续写着她的字。
“放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吼了。他极少这样冲动,但今天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生死之事,他还看得开,但师兄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自己愿意的,说来做笔交易。”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轻声地笑了,“我们也遵守了诺言。放了那姑娘,也给了你解药。”
云娘说着,转过了身,笔依然紧握,轻轻在手里把玩着:“这很公平,不是吗?白上仙要我们做的事,我们都办到了。而他也该履行承诺。”
“这不可以!”他说着,长剑出鞘,一道寒光在小屋中闪过,冷冽的剑气照亮了面前的这个白衣人。
云娘慢慢站起了身,看着他手中的一片青光,淡淡地问道:“你想杀了我吗?”
手挺着剑,他咬了咬牙。杀了这么一个娇弱的姑娘,他确实下不去手。但在她面前,他却不得不狠下了心。他讨厌自己忽然而来的软弱,更讨厌她仿佛已经算准了他。
她颜色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又问了一句:“你真想杀了我吗?那好吧。如果你以为用死来威胁我可以救回令师兄的话,倒可以试一试。”
说着,她站在那里,凝视着他,微微浅笑,嘴角的酒窝隐约若现。
这回,轮到他笑了。握住长剑,剑身闪着耀眼的寒。剑光一凛,已然架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白嫩的肌肤与剑光融合,一抹殷红,是那样不和谐的刺眼夺目。
横剑在手,他看着她,一身白衣如若丁香般散发着冷香。他,微微轻笑。我们比一比,看谁算得更准些。我笙萧默,虽然潇洒不羁,但也活了千年,法力不低。关键处,我还把得准。
果然,白衣人柳眉微皱,眼中的神色也终于慌张了起来。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把钥匙出现在了眼前。
他轻轻地笑了,宛若一只得胜的狐狸。
“难得儒尊用自己的性命和我交换。白上仙被关在鲛宫的地牢里。”云娘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依旧那样淡然。手指轻扬,递过来一个纸卷,“这是地图。今晚,我大哥想把他烧死在建木上。”
他微一皱眉。
“他们给他喂了涣仙散,据说可以抵抗神咒。”
不再回头看,他径直去了鲛宫的地牢。不管涣仙散是否管用,不能让师兄受苦。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云娘的地图画得很准。找到地牢并不难。躲开看守的妖魔,用钥匙打开了门,一切,都看似轻而易举。
地牢阴冷而昏暗,还有滴水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探寻,努力找寻着那个熟悉的白衣人。
突然,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他猛然一惊,向旁一跃,巨石落在身边,溅起一片尘土,仿佛一座石墙,将来路牢牢堵住。接着,又一块巨石落下,将他卡死在巨石与石墙组成的缝隙里。四周,一片黑暗。
他突然醒悟,又上了云娘的当!这里不是什么地牢,也根本没有师兄,而是云娘给他设的局,要把他牢牢封死在这里。
无名的怒火在胸中涌起。笙萧默,你怎么会这样笨!一次又一次被迷惑,一次又一次上了当!你自己身陷囹圄也就罢了,可师兄怎么办!
他相信,云娘的话里,有几句还是真的。鲛玉贤恨师兄入骨,烧死他,对他百般折磨在所难免。想到这里,不禁轻叹,自己怎会这样笨,轻信妖女的谎言,还浪费了救师兄的良机!
满腔怒火在胸中燃烧,他抽出长剑,用尽全力,向巨石上砍去。电光火石的交错,巨石依旧在那里,纹丝未动。火星坠落,而后熄灭,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一片死寂。静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他再次举起了剑,向着被封得死死的黑暗空间大声怒吼:“云娘你出来!我要杀了你!”
13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光亮,头顶豁然开朗,开打了一道门。门外,有水声潺潺。鲛宫本在南海水下,此时有水声,笙箫默并不感到奇怪。
一个声音,清脆悦耳:“出来吧。”
笙萧默一飞冲天,只见一个白衣人在水中游荡,盈盈浅笑,水中的她,妩媚中又带了几分妖娆。
“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他质问道,怒火在心中燃烧着。不知是生云娘的气,还是在生他自己的。
云娘浅浅笑着,一扬手,向着一苇海藻指了过去。蓝色的海水中,一片红色的海藻,上面托着一个白衣胜雪的人。那样安静地躺着,仿佛一个已经沉睡了千年的美人,让人不忍心去打搅他。
笙萧默看着云娘,诧异地问道:“这,怎么回事?”
云娘依旧浅笑:“你这么冒失,若真去劫人,还不如同去送死?我寻了个机会,把上仙救了出来。带他走吧,我哥很快就来。”
笙萧默点了点头,游到师兄的身边。只看到一张极其苍白的脸,还有白衣上如花般绽放的血迹。心痛欲裂,一把抱起了师兄。他这是死了么?朦胧中那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吟,才让笙箫默略微放了些心。
“随我来。”云娘轻轻一呵,继而伸手一指,海水向两边分开,一条路出现在了面前。
笙萧默怀抱师兄,踏着水中的小路前行。而云娘则在指引着他的方向。云娘是鲛宫的人,本来便是一条美人鱼,这深沉的大海才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如鱼得水般的自由自在。
突然,身边的海水开始混浊起来。云娘回过头来,皱着眉头,急声说道:“快走!”
笙萧默正要加快步伐,只听一声大喝:“休想逃走!”
混浊的海水继续上升,浪尖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是个中年妇人,面容美艳如花,眼中却是无限的冷意与杀气。
“云娘,你怎么不听话?”那妇人向着云娘问道。
“娘!”云娘停在水中,揪着裙角,咬着嘴唇,一副委屈的模样。
娘?笙箫默想道,那这么说,这个妇人便是鲛王,所有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了?
“听话,你是妖,他是仙。他不会爱上你的。到头来只是徒增伤悲。”鲛王说道,语气倒是温和。
“娘,那我若跟你回去了,你便放过他们,是么?”云娘又问。
“不行。那个白子画烧死了你的哥哥,此仇不可不报。”鲛王眼中杀气更盛。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你都喝了他的血了,也算得到了补偿。”云娘继续劝道。
“你还小,不懂事。”鲛王不再听云娘说话,手一扬,一波巨浪向着笙萧默袭来。
“快走快走!”云娘急促地说着。
笙萧默沿着云娘劈出的水路疾走,可没走两步,水路便消失了,面前一片汪洋。天地间只剩下滚滚沸腾的海洋,一望无际。
没有路,也再没有光,只有海水和巨浪,以及巨浪发出的骇人声响。四周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深沉,仿佛要把一切都吸入它的怀抱中,然后再蹂躏碾碎。
突然间,一条白色的纱带在水中荡漾,与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相合,却又是那样的醒目。飘飘渺渺,上下翻飞,白得如此冷艳,却在笙萧默心中燃起了一道光。
他知道,这是云娘给的他最后指引,也是他自己最后的一搏。手握纱带,抱紧师兄,笙萧默使尽全力,向着海面冲去,不惧身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只听万般娇弱的一声“娘!”是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银铃般在耳畔响着。
笙萧默在心里深深地感谢着她,这个如丁香花一般美丽的姑娘。
14
终于浮出了海面,笙箫默在四下张望着,想辨清回长留的方向,却听到有人在背后大喊:“笙萧默,你哪里走!”
回头看去,他见到了鲛玉贤一张狰狞的脸。
笙箫默知道想轻松离开已无可能,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他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地把师兄背到了后背上,用左手稳稳地扶住,空出来的右手拔出了长剑。
鲛玉贤一声冷笑:“长留儒尊不只人长得漂亮,箫吹得好,堪称花魁,听说还会使剑?”
“比你想得厉害,杀你不难。”笙箫默冷冷地回道,手腕一转,剑雨纷飞,向着鲛玉贤扑去。
鲛玉贤轻声一笑:“果然好剑法!”
顿时,天地间冷风凄凄,大雪夹在风里,向笙箫默迎面扑来。笙箫默知道这是幻象,这一切都是幻象。只是鲛玉贤手段高超,这漫天风雪里,暗藏着无限的杀机。
风雪越来越大,而鲛玉贤却不见了踪影。笙箫默长剑在手,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形刺出,弧形收回,圆圆的一个圈,抖落冰凌无数。
只是,没有路。更没有方向。
笙箫默不禁一声轻叹,定了定神。他原本精于计算之术,观微的本事,比师兄还更好些。但是,此时的他却真的不辩方向了。是鲛宫的幻术太精湛了,还是他此时的心已然乱了?试图在这一片幻境中找到那个出口,却竟然这么难!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面前的群山在他眼前碎裂开,巨石卷着泥沙,向他一齐扑来。还有利箭和冰凌,冷森森地射着寒光,从各个方向向他袭来。
躲,无处可躲。避,哪里去逃避。
他轻捏口诀,加紧了光护,在巨石和冰凌中间行进着。
他一向洒脱,即便打架,也讲究春风化雨般的潇洒从容。发狠斗勇一直都是他所不屑的。有时他也会自问,自己对从容自在的追求,是否也是一种执念?
今天,他却知道自己打得异常狼狈,而他却一反寻常地不再去顾及。不知从何处,涌起了一股力量,让他心热。
紧抱着师兄,不断挥动着衣袖,迎着巨石,迎着冰凌,迎着风雪,击出一道道明亮如火的剑光。他用长剑照亮着回家的方向。
就在这时,旁边的群山之中,劈出了一泓清流,一条小船在水上漂荡。迷雾之中,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只木船,几乎没有任何特点,但在群山之中又是那样的异样和与众不同。
笙箫默抱紧师兄,一跃跳到了船上。他知道,这就是幻境的出口。
船无声地在水上漂荡,悠悠地越行越远。群山、乱石、冰凌仿佛都被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从船舱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一个人。一袭白衣,一身的幽香,宛若丁香花一般。笙箫默怀抱师兄,站在船头,微微有些呆了。
15
笙萧默不觉间身上一晃,才知道自己在船舱里竟然睡着了。睁开眼看了看,师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毕竟不死不伤,恢复得也快,而舱里憋闷,大概跑到船头透气去了吧。
细微的脚步声响,他回过了身。云娘站在身后,盈盈浅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白上仙现已无恙,船也行远,我哥和我娘追不上了。我也该走了。”
听了这话,笙箫默站起了身,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云娘姑娘要走么?”不知何时,师兄出现在了舱门口。
云娘翩翩下拜:“白上仙,鲛宫对你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抱歉。云娘也有冒犯之处,还请上仙原谅。求你们放我走。”
白子画看着她,清冷的面色缓和许多,语气也温和了:“姑娘想走,子画自然不会拦阻。只是有人还有话想和你说,请姑娘留步。”
“哦?谁还有话想和我说呢?”云娘问道。
白子画往舱里一指:“他。”
笙萧默连连摆手,慌忙说道:“不不,我不是。我没什么话说。”一边说一边往舱外走去,脚步慌乱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撞在了那扇白色的屏风上。一个冷峻的眼神,眼神中还有一丝说不清的什么。师兄这是怎么了?今天为什么这样怪怪的?
“师兄!”
白子画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回去!”
没想到一向拒人千里,从不喜和别人肌肤相触的师兄居然会来推他,脚下踉跄了几步,退回到舱里。
舱门关闭,师兄不见了踪影。
他回过了头,烛光下的云娘,清丽的面容上多了一丝红晕,娇媚动人得宛若雨后的丁香,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心里一动,他低下了头,轻轻说道:“谢谢你啊。”
云娘笑了笑,问道:“你要怎么谢我?”
“这个?”笙萧默有些迟疑。
云娘盈盈地笑了,指了指笙萧默蓝色袍子的袖口里露出的一段洞箫:“那次雨夜,你听了我的箫声。你也给我吹一曲可好?”
笙萧默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洞箫在手,在唇边轻蹭,手指在洞孔间触摸,乐声悠悠而起。
她卷起竹帘,只见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泼洒着一路的清辉,将万物都笼罩在了银光里。
她轻轻唱了起来。美人鱼本来善歌,她的歌声不但动听,而且又多了几许风情。
笙萧默停下手中的箫,笑道:“怎么?一曲歌了,你要迷我魂魄,然后煮了吃么?”
她瞪了他一眼,坐到了窗边,望着他,眼中比当晚的月色还要温柔。
洞箫声起,是一首《玉蝴蝶》。
船在荷花丛中行进着,惊奇一滩鸥鹭,擦着水面低低飞过,发出阵阵哀鸣,搅动了这个寂静的夜。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
云娘婉转唱道,缓缓站起了身,看着船头手持洞箫的蓝衣人。却不想,蓝衣人也在此时回过头去。四目相对。千般话语,却无从说起。只因为一出口,便是结局。
云娘浅浅笑了,酒窝若现。一纵身,化作一缕轻烟,从窗口飘出,跃入水中。微微的一道水声,几片涟漪。一片寂静,只剩下一池荷花,莲叶轻轻舞动,还有立在船头的那个蓝衣人。
千般不舍,万般不愿,蓝衣人拿起洞箫,吹奏出最后的两句:“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望着初升的太阳,四周是一片金色的光。他在心里感叹着,也温暖着。因为,她走时那句无声的“珍重”,他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