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16年年末。
大学毕业这一年,疯狂的吸收未来职业需要获得的一些知识营养和精神食粮,忽然意识到一些事情,同时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实在太晚。在荒芜的沙漠,植物生长而成的姿态,都是为了在资源匮乏的条件下生存,而热带雨林的植物,才有丰饶的资源能让它们把心思花在多种多样的形态上。小城市与大城市,中国与欧美,社会发达程度的不同,导致了关注的重心不同。当社会足够丰饶,人们才会考虑一些更形而上的问题,比如,自我人格的塑造。
我身边大多数孩子,在大学毕业之前,在走向社会之前,是没有能为自己顶天立地的独立的自我人格的。或者说,在没有被迫独自走向世界的原野,独自生存之前,父母长辈老师,并不会真正把我们当成独立的个体,我们要么是父母羽翼下的孩子,要么是“需要监护”的学生/青少年群体中的一员。我们是父母长辈的附属品,或者某一弱势群体的一员,在这个社会,我们身上青少年的标签,是象牙塔,也是束缚。
我记得关于自我人格的第一次触动,是看《亲爱的安德烈》的时候。
菲力普和我在香港生活了两年,从他的十四岁到十六岁。他对我和朋友们的谈话议题兴趣很浓。譬如和中国大陆来的记者谈中国问题,或者和美国记者谈国际局势,十五岁的他都会很专注地倾听、提问,也谈自己的看法。
有一天,一群朋友刚离开,他说,“妈,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你的华人朋友的特征?”
我说没有。
他说,“就是,当他们要问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是看着你的,而且,就站在我面前,却用第三人称‘他’来称呼我。”
嗄?
我其实没听懂他的意思,但是我们接着做了一次实验。就是观察下一次朋友来的时候所做的举动。结果是这样的:
教授甲进来,我介绍:“这是中文系甲教授,这是我的儿子菲力普。”
他们握手。然后,甲教授对着我问:“好俊的孩子。他会说中文吗?”
我说,“会,说得不错。”
甲教授问,“他几岁?”眼睛看着我。
我说,“十五。”
甲教授说,“他读几年级呢?”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问他吧。”甲教授这才转过去看菲力普。但是没说几句,又转回来了,“他懂几国语言啊?”
菲力普在一旁用偷笑的眼神瞅着我。
中国的习惯,因为孩子在中国的家庭里地位非凡,如珠如宝,所以必须珍之重之,以至于不肯放开扶着他们的手。
这是一个“巨婴国”。虽然即将不是,但是现在仍然是。
什么是“我”?什么是“人”?“我”想要什么?“世界”是什么样的?“工作”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的困惑出自何处,又怎么了解我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一定有人,有和我一样的青年人,在这自我意识要破土而出的时候,会感受到一样的困顿和烦闷。
好,现在,我们要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了。
忽然就被投掷在世界的荒原上。
在这个关头,有两道坎,一则向内,如何与自己相处,一则向外,如何与世界相处。
这些日子,一个人行走,一个人打开冷冰冰的卧室门,脑袋里一直悬着这样的念头,我这几年,要做的事情也许不过就这两件:与自己相处,与世界相处。打开卧室灯光的那一刻,脑袋里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外部的世界,到自己的世界。
于是放下书包,把自己扔床上脸埋枕头里憋气,又猛地跳起来,内心抗拒,但是又不得不拿出笔记本,看着要做的稿子,要看的行业新闻,要刷的论坛,要看的文章,捂住脸,喉咙里压出不规则的哀鸣;看到微信上群消息私聊消息一直在动,又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疲于应对这个世界,只有调戏可爱的男孩子才能放松一下心情。
与自己相处,对目前的我来说,比与世界相处更难。
性格的多变和复杂,让我内心始终有许多不同的信念在挣扎厮杀。噢,在旅途的列车上我甚至闪过刹那的怀疑,我有信念吗?我的信念是什么?
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是个理性到冷酷苛求完美的女战士,神挡杀神佛挡灭佛,又有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内向敏感笨手笨脚反应迟钝的小姑娘。
我试着做一个内敛的人。
什么是内敛呢,就是,与自己相处时感到的困顿和清欢不再公之于众,与世界相处时感到的困顿和清欢轻易不诉诸与人。像蚌一样,把砂砾藏在心中,辗转反侧,煎熬内心,磨成珍珠;像辛苦菜找到可以种植的土地的农民一样,为房子建起篱笆,侍弄自己的花园,搭起自己的谷仓,不再心无安处,不再让喜怒哀乐流浪在世间。
于是你只看到我的社交平台上看似风轻云淡的只言片语,便以为我一帆风顺生活安逸。实际上精神上的困顿折磨我已久,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扶着我走出来;而我看过的风景和享受过的欢愉,都甜蜜的沉积在心里,若有人问,我便会讲,若无人来,就妥善珍藏。
孔子,亚里士多德,他们的思想至今仍被奉为圭臬,人类面临的问题到底还是那些,也没有更高级。我们都在这条河流,但是每个人的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