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老家,同样是种作物,用的词可谓五花八门。麦子用种,棉花用播,豆类用点,山芋用插,紫薯、土豆用秧。乡下人实在,明明是个名词却当作动词用。
我也秧了一回土豆。
去年年底我去外冈弟弟家,在街上瞎逛时见到有人买土豆种子。回来问妻子,她说现在天寒地冻,秧了也是白秧。我就没这个思想准备了。正月从老家返回上海后,秧土豆的念头也随着立春的临近再次发出生机。去别人的菜地转转,地膜覆盖的地方,有一条一条拱起的脊背状,应该是秧下的土豆温床。
屋后还没有空地,白菜是春风里最早醒来的植物,一副做母亲的心态让它苗条的身子过早地雍肿起来,有两棵迫不及待地开出了黄花,也是到了吃菜苔的季节。我选择的是萝卜的家园,一个萝卜一个坑,经历了漫长的冬天,萝卜地早已成了一张麻子脸,留存的萝卜菜被风霜抽打成枯草的模样。我带着菜刀,塑料桶,挨个儿拔,挨个儿修。萝卜白白净净的,圆的长的都有。甭看它们现在水淋淋的,过一段日子也会忍不住变成花心。
土豆的温床和山芋差不多,区别在于一横一竖。我将修下来的萝卜缨子填在地下,当作土豆的垫絮。这样做的好处增加了土壤的松散度,多了一些肥效,也少了污染。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做了十一条小埂,能秧下五十五棵。完毕看看时间还早,去买种子吧。做农活不是写文章,写写停停想想。
跨上电瓶车,几分钟到了菜场。卖种子的卷帘门紧闭着,店老板可能还在老家过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向南还有一家,去年年底来买复合肥去过。
穿着深蓝色大褂子的老板在外面修凳子,我径直走进店里。灯没开,光线有些暗淡,有点泛黑的土豆摊在地坪上显得更暗淡。我问老板,五十五棵土豆种有几斤?老板说你挑,挑完了切好再称。说着递过来一只白色的马甲袋,又出去了。他说得轻飘飘的,挑容易,挑完切好是这个数量我又怎能把握好?少了可以添,多了没处安放又不能吃。还有是个头大的好还是小的好?也没把握,又不好问人家。
少挑一点,拎到外面让他切。他切我数,三只五只,黝黑的皮肤里是如淡黄的玉。挑好的切出来五十八棵,七块钱不到。又买了一点肥料,称了一斤地膜。
秧完土豆,站在地边欣赏一下,像是欣赏一篇修改完的文章。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怎么会要等到秋天呢?浅夏时光,圆滚滚,胖嘟嘟的土豆就会拱出土面,它们也怕热啊。
可是土豆秧下去快一个月了,好像没什么动静,睡着了一样。我有点着急。
想想我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为了给它腾地盘,我挥泪斩萝卜。怕它着凉,又特地买了一块新地膜轻轻盖上,像是铺上床新被单。可它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老家流传着一个传说,老婆婆埋怨自己结婚几年的儿媳妇不生孩子,便在早上喂鸡食的时候便敲敲打打,话里有话,说白给鸡吃了,养得肥头大耳,就是不下蛋。我不是老婆婆,土豆也听不懂人话,说没用,跳起来骂也没用。但我还是不服气,早一趟晚一趟去看看,蹲在床沿边,瞅瞅有没有新发现。有几次伸手想掀开白被单看个究竟,又怕动了胎气,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缩了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以前没有土豆,最起码我童年时光里没有见过,如果有,一群小屁孩晚上睡不着也会偷到手,像烧山芋一样埋到火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割麦时节见到街上有小贩子的脚旁堆着一大滩土豆在卖,吆喝的名字叫马铃芋。个头小,像鸡刚开窠下的蛋。后来就有人秧了,仍然长不大,面黄肌瘦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马铃芋外面有层皮吃时要弄掉,新鲜的皮好剥,水里一泡,像撕葡萄的外衣。时间长了皮赖在肉上,就得刮,最理想的工具是碎碗块,或者是瓦片。土豆可炖,可炒,可烀,它上市的时候,夏季蔬菜才开花,一上场便成为餐桌上的明星。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吃的最多的蔬菜也是这土豆,本地人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芋艿。叫什么不重要,味道和个头没变。吃法也是和鸡毛菜搭档,烧汤的次数多些。偶尔会切成块加入鸡架子红烧,凑成餐桌上的一道荤菜。妻子买回来的多半是小土豆,还是需要刮皮的那种,这个任务落到我身上,便感觉到烦。问她怎么老是买这样的陈土豆。答是便宜,还说味道又没变。
后来认识一个湖北鹤峰的朋友,说到刮土豆皮的事。他说在他们那里一年四季都爱吃,还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洋芋。大洋芋切片煎,小洋芋放到水里煮,煮熟后的土豆皮容易撕掉,然后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再拌上准备好的调料,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小吃,一天三顿,一年四季吃不厌。说得我的口水差点流出来,便央他给我做一次。他答应了,后来他似乎忘了自己的承诺。每天见面我又不好往事重提,直到他前几年回到老家,我也没品尝到这油炸小土豆,但我没忘记,就像没忘记他一样。
近几年买菜都去超市买的比较多,最便宜的就是这平常质朴的土豆,个头有大人的拳头大,丰满而圆润,似乎不适合做油炸小土豆。买土豆种子时我特意挑小点的,对切秧下去的。什么种出什么苗,应该还有一条,叫结什么果。
我想,在这个把月漫长的黑暗时光里,见不着的土豆块可能正聚集着能量,我甚至想象,在发芽前,细嫩的根正拼命地朝更深的泥土里扎下。秧苗出土前,作为种子的土豆块正渐渐萎缩,腐烂,消失,然后蜕变成见到的一地青绿。
期盼,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才有惊喜。急不得,催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