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木心,始于他的一首小诗——《从前慢》。
此诗温润如玉,清新小巧,很能俘获文艺青年的心。一生只能爱一个人,成了不少人的个性签名。
我与大多数人一样,沉溺于清新的小诗,以及在网络上邂逅的只言片语——什么岁月不饶人,我亦不曾绕过岁月;什么我太在乎观众,故不能做戏子;什么念余毕生流离红尘,竟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诸如此类。虽半点不了解此人,就靠着这些牙慧中的灵气,心生敬意。
有人诟病《从前慢》实属故作清新,无病呻吟。在拜读《文学回忆录》之前,我也曾生出这样的疑惑。事实上,木心是我心中大隐隐于市的典范。大隐者的评比,一比大,纽约之大,无话可说。二比隐,以木心之才华,若非陈丹青大力宣传,恐怕鲜为人知,无话可说。木心的《从前慢》,断不是在怀念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无甚可怀——而是在表达寂寞。无论时代如何变,他始终都是那个寂寞的人。从前慢是一种虚假,那时什么也快不起来,而木心自始自终慢着,不失本心,自有风骨,是「心远时自慢」。
很多人不喜欢木心诗,就如我早些时候一样。往往觉得才识确是渊博,读起来总差意思。我曾不知好歹的下结论——木心诗,渊博而少灵气。可后来才明白,木心的精彩,在于自我觉知,这是一个自恋者的最高境界。他的《我》——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令人惊艳,羞愧。一页白纸,孤零零坠着一句话,立于浩淼宇宙中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亦有人觉得木心不真——大体是说人文不符,并试图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寻找木心好虚荣,好名望的证据。要我说,木心之不真,在于太真,让伪君子受不了了。若觉得木心文字里,全是淡泊洒脱,那是自己误解,万不可调转枪头,指责别人不真。要评价木心,全在他的诗里——「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他本就是一个矛盾体,而矛盾的来源,在于他的自我觉知与要求。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他不是没欲望,而是他觉得身为天才,抛下欲望是一种责任。他确有虚荣心,只是他原本好十分,自我克制,自我要求,到了好三分的地步,岂还容得一群鼠辈作诛心之论?事实上,木心自己一言以蔽之——我纷纷的情欲。天才之精辟,让人评无可评。
木心的一生,可用一首《大卫》做注脚。木心的爱情柳暗花明,却终无一村。他说天才大多是无后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才是否一定要寂寞。《文学回忆录》中透露,木心在十三四岁时,曾在乌镇和一年纪相仿的女孩书信往来,讨论新约与旧约,哪一个文学性更强。实在是同为跨时代的灵魂伴侣了。但木心说一面之后,再无来往。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诵读《大卫》来解答——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依偎我。
诚然,木心早年气焰吞天——别靠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靠近我——绝交哪有那么多理由可想,木心有对自己的要求: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可到了晚年,一遇陈丹青便视为知己,陈丹青自是有艺术上的天赋,看他谈吐,便知道文字悟性也不会差,但毕竟他从不会读圣经,也难谈文学性——木心需要拥抱与扶持了——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请扶持我。
木心似乎也变了,也会被锤骟。当年他退还聘书,放弃教职、泳池洋房,独上莫干山,只因信奉福楼拜的一句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可到了晚年,也如病兽,求扶持,不是吗?
木心自己不会同意,他说:光阴改变着一切,也改变人的性情,不幸我是例外,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反璞。
噢,原来变也没变,只是大雪将停之时,渐渐变得温和了起来。
(有很多东西没有谈到,我觉得关于《文学回忆录》,一定得自己去看,木心简直是活的,他就在你的面前冲你娓娓道来。这个老头太有趣了,太天才,太博学,又如此有血有肉。)
譬如「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当时读到这句话,几乎能体会到和我不在一个时空中的木心,若干年前的纽约,孤零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人生天地间,一个长者发出的感叹。这句话的境界之高,高山仰止。
就像有人觉得木心诗不好懂,或是行文很装,这句话也成了最好的注脚。
——我不是在装逼,只是真的博古通今。我不知写些什么,只觉下笔皆可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