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五一，去母亲家吃饭，惊闻外婆已去世一个星期。因我是出嫁女，出嫁后与舅家并无来往，外婆去世也就没有人来报丧。母亲忙乱了几天不及电话告知我，遂成了我一个惊闻的噩耗。但外婆去世也不是多意外的事，外婆已九十高龄，两三年前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卧床不起已有大半年时间。外婆去世应该没什么人伤心，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外婆终于解脱了，背负了一辈子的苦难，终于解脱了。

外婆生在这个村，长在这个村，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改嫁时把她留给了同村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外婆八岁。太外婆同样很早就没了男人，但太外婆异常强势、能干，所有男人能干的活她都能干，在家说一不二。寄人篱下的外婆在这般强势的婆婆的阴影下长大，终长成了典型的童养媳模样——谨小慎微，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太外婆一直活到九十岁因一场感冒，家人也没多少耐心为她治病，仅一夜便驾鹤西去，没受什么罪。此时童养媳的外婆已熬成了婆。

外婆生有一儿三女，最小的女儿仅三岁时，丈夫便因一场意外逝去了。到太外婆去世时外婆的四个儿女已陆续成家立业，上面没了泰山压顶的阴影，底下开枝散叶、花团锦簇，按说外婆熬出头了，该享福了。但外婆的童养媳生活一直到她闭眼那天才结束。

听小姨妈说过，太外婆在世时，虽然年纪大了，在家里没之前那般一言九鼎，但家里人照样惧她三分，孙媳妇即我舅妈做好了菜端上桌，太外婆照吃照喝，孙媳妇不敢言语半句。但舅妈在我外婆这却成了另一个太外婆，且更苛刻。

外婆的大女儿——我的母亲嫁在同村，仅相隔三户人家，逢年过节，或者我们回家团聚时必定请外婆过来一块吃饭，以便改善她的伙食。外婆沿着墙根含胸驼背地走来，悄无声息，脚下有蚂蚁大概也踩不死。让她坐下吃饭，必定坐在桌角，凳子上只搁半个屁股，好多次都提醒外婆小心凳子翘起来。筷子只往身前的碗里伸，给她碗里夹个菜必定诚惶诚恐，似乎满桌都是大人物，都需要她陪小心，而其实满桌都是她的儿孙，没有她便没有我们的存在，外婆从来意识不到。

外婆的苦难一天延续一天，在家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生存岌岌可危。我那童养媳外婆的翻版的舅舅不曾对其母亲有过一分关爱，其母亲只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三个外嫁的女儿对其母亲的照顾也只是基于道义、基于推卸不了的责任，而无多少情感在执行。外婆每日里似乎都背负着全世界的风雨，从来没有感受过阳光。平日里外婆并无言语，家人相聚，外婆总是默默地坐在不显眼、不碍着人的角落听人说话。偶尔与之交谈，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再往深了聊，外婆的话题就离不开身体的病痛，及各种不如意，过去的，现在的，家里的，家外的，每句话都是恨恨的。

外婆最后的日子我没去过，母亲及小姨都拦着不让去，说屋子里太臭，进不去人，且老人早已不认人，去了她也不认得我。其实外婆的屋子我们这些儿孙辈平日就很少涉足。外婆腿脚利索时一天往她大女儿即我母亲家来往无数趟，地里摘点菜；帮忙翻一下母亲晒在场地上的菜、豆秸杆之类；傍晚打一瓶洗脸水回去；或者只是在我母亲家门廊里枯坐着。所以我每次给外婆带点吃食也只是带到母亲家让外婆自己带回去，很少送去外婆的屋子，外婆走不动了，大多时候也是母亲或者小姨代为送过去。

外婆最后的情况大多是听小姨妈述说的，小姨妈话多，事无巨细，一一描述。外婆最后的日子大小便失禁，意识不清，三个女儿轮流探望、喂饭，为其擦身洗澡，但也仅是保证其不饿死，因翻身不及时，外婆最后的几天得了褥疮，皮肉开始腐烂。

外婆终于走了，这个人世她应该没什么留恋的，苦难了一辈子，早该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苦难的一生终于到头了。外婆，一路走好，天堂里应该没有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