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吹过半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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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窑洞顶部,前炕上边,有一道非常细微的横向裂痕。它不是笔直的,只是总体保持着一种横向的趋势。在中间嵌着一块麦秸的地方,裂痕劈分为两道,弯弯曲曲围画成一个图案后,又合为一道。

它画了一只小羊。我是躺在炕上发现的。

“我家窑顶上,有一只羊。”秀秀和燕燕在我们窑洞里纳凉时,我指给她们看。

“哪里?看不出嘛。”秀秀怎么都看不出来。燕燕勉强承认那里有道裂痕,就是看不出羊。

我拉着她们,并排躺下。确定好一个可以看见的位置,然后起身,她们轮流一轱辘滚到我的位置。

“你这样看嘛,可明显了!”我站起来指着窑顶。还没一只山羊高的我,没法用手戳到窑顶上,只能虚虚地指着。

秀秀看不出。燕燕也看不出。

夏日午间的争论总是让人困乏。窗外草长莺飞,枣花散发的蜜香让人昏昏欲睡,连羊都不叫了,瘫在树荫下忽闪着肚子。大家贴着炕,滚到舒适的位置,自顾午休了。

醒来后,她们人已经不在了。而我抬头看那只羊,明明那么清晰!

我那时执着于找到一些鲜为人知的痕迹,仿佛据此来证明我特殊的洞见,从而标榜我独有的价值。

于是在窑洞周围,我找到了很多这只“羊”的兄弟姐妹。院墙的外皮上,顶箱的漆面上,石碾的轱辘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裂痕,形状各异,深浅不同。出现在本应光滑的地方。

其中最深的一道,在母亲的拇指上。

严冬凌冽,洗完家什,她扯下包在拇指上破胶带,指甲边露出几道裂缝,像窑顶的开裂那样。最深的那一道,已经被刷锅水泡白。

母亲熟练地抹上凡士林,靠近蜡烛烤一烤,再裹上新胶带。

“妈你这咋开的口子?”

“没甚,被风刮开的。”

呵!怪不得一夜北风过后,窗棂上的几格纸,也会出现细细的裂痕。玻璃丝状的纤维在裂口处拉扯着,做最后的抵抗。

其实,黄土高原上春秋风盛,入冬以后,是鲜有大风来扫荡的。只有一小股“土匪流氓”,专打游击战,趁人不备,从村西头潜进后沟,吹到我们半山腰的窑院里。翻过山梁的时候,扫掉枣树枝头最后几片叶子,卷走秋天残余的那点金黄。

这股小风迎面遇到人,也不会像春秋的黄风那样与人叫阵,只需轻轻扫过脸颊,钻进袖口,有经验的受苦人就知道,要买碳,要备粮,要烧炕。家里有老人的,看情况要备好一副木匣子,一套黑衣裳。每个冬天,都不好熬。

窑洞顶本来好端端的。它是在我出生前,被父亲用拌着碎麦秸的黄泥重新刮过的。他用绘画前打底刮腻子的功力,紧紧刮了好几层,迎接新的生命。而我的童年还没有过完,就裂开了一只“羊”,定也是因为这四五年的风在捣鬼。母亲和一点面浆糊,裁一格窗户纸补上了裂缝。溜进来的一小股子风,找不到出去的路,它就趴在了窑顶,缓缓撕扯那里的泥皮。

这些风就这样轻轻地,浅浅地,在我的窑洞内外,在我的生命周围,步履不停地制造着裂缝。因为它是流动的,把前一秒的东西,带到后一秒。把上一处的东西,带到下一处。把一种生命的能量,带给另一种生命。

有时这风会嫌造裂缝的速度太慢了,就转身跑到天上去,扯一片云过来,从云里刮一阵雨下来,这雨附着那风的魂,滂沱奔涌,在大地上刮开了更大的裂痕,新鲜而丑陋。

雨后下地里摘果子,对着土路上天堑似的沟缝,又到了秀秀展示绝技的时候。她虽然人不及我肩头高,但精瘦而善于蹦跳,属弹簧似的,原地躬身一跃便能轻轻跳到彼岸。然后拧腰转身,不屑地看着此岸上面面相觑的我们。我们不会服输。有的助跑跨越,有的绕远寻路,最终都能过去,无非多跑些路程。黄土地的小碎娃,能被风挡住,能被云挡住,就不可能被千沟万壑挡住。

不被天堑挡住路的方法,是顺着沟一直跑。不被风追上的方法,是顺着风一直跑。

常家沟的风,一直还在常家沟吹着。我们这群人,跟常家沟的风,玩了一场巨大的捉迷藏。有一天,趁着风爬上半山腰的时候放慢脚步的时候,秀秀说:“我们跑起来吧”。于是我们跑了起来,追上了风,超过了风。最后都跑出了村子,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认识了一些小时候完全没听过的地名。直到那风,再也刮不到我们为止。我保证,常家沟的那股风这辈子没听过这些地名。

我们都赢了,我们躲好了迷藏。我们彼此之间,二十年来也不再联系。躲过迷藏的都知道,一出声就会被发现。风的耳朵可比人灵!最好是直到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就彻底赢了。

爷爷奶奶们也安安稳稳地藏去了地下,那风也只能一遍一遍地拂着碑上的横撇弯折,仿佛当年拂过人的面孔。

母亲被我带来南方,连冬天都很温暖的南方。拇指上的裂缝许久不会再开了。为此我常常窃喜,那风再也不能给我带来任何裂痕了。

在十多年前,读大学离开家的前夜,我躺在炕上。想起很久没有看窑顶那只羊了,于是最后看了一眼。羊身子没变,羊尾巴长粗了。我有些担心,告诉父亲。父亲说不碍事,墙皮开裂,和点泥,抿一抿就好了。

抿是抿好了,又过了几年,整个院子里六孔窑洞,塌了四孔。全是顺着那道裂缝,齐齐地垮下来。原来,那裂痕它一直藏在那只羊背后,被那风一丝一毫地扯开。

半山坡那块平整的,瓷实的窑洞院子,曾经承载着一群孩子无数笑声的院子,一半掩盖着土石,一半长满了荒草,草把枣树淹没了。它急切地想与背靠的大山融为一体,也不会来询问一下,我们的童年要埋在哪里。

风徘徊了很多年找不到我们的时候,它意识到了背叛。它以雷霆般的盛怒,刮倒了我们窑洞,刮倒了那时的一切。它要告诉这些躲藏起来的人,是它赢了,它才是这里的主人。它发誓要把这里的一切,变成我们存在之前的样子。

不要去小看任何一种流动的生命,风如是,雨如是,时间亦如是。

后来,干了一辈子苦活儿的父亲,膝盖被切开又缝上。操持了一辈子家务的母亲,手骨也裂开迟迟不能愈合。那风被我们留在了原地,时间却承袭了风的威力,刮开了更为深远和隐秘的裂口,此生难愈。

微风把水分带走,墙上有了裂痕。流水把黄土带走,地上有了裂痕。时间把过去带走,我们自以为还是完整的。那是时常干咧着嘴,却不是在微笑的我们。是偶尔回头望,看不清来时路的我们。

我仿佛看到路上又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对岸遥不可见。秀秀站在我身侧,转过头,无奈代替了不屑的表情。

她说:“这次,我也不行”。 

嗨,人都到了半山腰,你还管它作甚。


母亲常告诫我,刮大风的时候,不能走崖边。下大雨的时候,不能走水边。

流动的风啊,水啊,在物理学上可以称为流体。

长大后学流体力学,知道越靠近河岸的地方,阻力越大。反过来讲,阻力越大的地方,被侵蚀的力道也更大。于是,我学会了远离河岸,泯然于人群中,保持平庸,避险于时代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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