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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萍姨住我家对门大概三十年,和母亲的缘分得有五十多年。她和我母亲年纪相仿,两人打小住对门,院子里一起玩耍的小姑娘有她俩手牵手的身影,顺着小巷蹦蹦跳跳哼歌回家的小学生有她俩身影,夕阳西下,在学校拐角阶梯上抄诗的初中生有她俩的身影……即使母亲后来上高中、上大学短暂地疏远几年,再度成为邻居后,她俩也是最熟络的人。
听母亲说萍姨父母生了三个孩子,她排老二,上面有个大哥、下面有个小弟。哥哥是我们当地厅局级领导,弟弟在北京,是某家大医院的主治医师,貌似还在医科大学兼课。但萍姨只是街道卫生院的护士,连个高护都没评上就草草退休。“这么好的环境换我肯定不会这样。”每当我生发这样的感想时,母亲总是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最后回一句:“可能是不争不抢吧……”
二
“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是萍姨的标签,连萍姨的女儿,我的发小兼生意伙伴吴桐都说:“你说我妈,她就没啥想要想争取的吗?”
渐渐演化成一种吐槽:“我妈就是‘不求上进’。”
如今萍姨,顶着有些过时的浓黑色小卷发,春秋时节,一件灰绿格子衫和一件土黄色麻衫轮换着穿,下搭一条黑色长裤,脚踩有一双咖色平底鞋。早晨七点,给吴叔准备好早餐后便来到菜市场。早间的菜市场最是喧闹,不同于为几毛几分钱与摊主们唇枪舌剑的大部分阿姨,萍姨总是看着菜价还算公道,便选几样时令蔬菜,痛快地付钱,从不讨价还价。因此,她在小区菜场名声很好,摊主们总是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而她只浅浅一笑,从不多余攀谈。
“萍萍,那个老何头卖菜缺斤短两最厉害了,你瞧瞧我这秤,一斤就给了你七两,走!找他理论去!”母亲愤怒道。
“铁红,也……没啥大事,几毛钱跑一趟麻烦,下次不去他那边就是了。”萍姨说。
“哎,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温温吞吞,吃得亏太多了。”
听了母亲这话,萍姨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她知道,母亲是为了看护老人的事情替她鸣不平。萍姨的父亲是解放军的一位团长,战功赫赫,母亲是后方教员,桃李满天下。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是副局长,母亲是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可能因为是中间的老二,或是天生性格腼腆内向,少言寡语的她总是被父母忽略。她那特级教师母亲空余时间,只给哥哥和弟弟“开小灶”。据她说,是自己掉了队,哥哥和弟弟一天能做五页习题,但她一直连第一页那几道题也学不明白。她父亲晚饭后总喜欢讨论军事,哥哥和弟弟争先恐后地抢答父亲抛出的问题,而她,却沉默不语。起初,父亲还会问问她,当她支支吾吾给不出答案后,也就放弃了。
“我真的对那个没啥兴趣,为了能和我爸聊到一起,我天天打算熬个大夜看看书,但没翻两页就困得眼皮打架……”
“那萍萍,你就没个自己真爱好的东西?”我母亲问。
“……”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萍姨和我母亲的聊天。对于从小到大,拥有各种“耽误学习”、“败家”爱好的我来说,萍姨的生活不敢想象,但她就这样生活了五十多年。
萍姨接受了与家人很少互动的现状,但她懂事、乖巧、听话。五岁承担家务,从拿碗筷、盛饭到烧菜、做饭。每当小萍用软软的小手捧着一摞碗筷,颤颤巍巍地摆在桌上,她的母亲总会露出心疼又欣喜的表情。当她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到餐桌上,父亲、哥哥、弟弟也会向她投来难得的肯定。久而久之,照顾一家人是她的本分,这次也一样,萍姨的父亲已经中风卧床八年了,她母亲身体也不太好,一天得吃几十片药。八年来,两位老人的看病、饮食、起居都是萍姨一人操持,她的大哥一个月来一次,远远站在老爸病床前,若有所思地看五分钟,当老母亲刚要开口,老父亲缓缓伸出颤抖地手时,他的电话响了,“我马上就到”,放下手机,他们的局长儿子说:“爸、妈,有个会,改天再来。”
大门“嘭”的一声关上,萍姨的母亲叹息道:“忙,管着那么多事情肯定忙……”
此时萍姨选择沉默,大哥有时会给她发微信:“老妹,拜托你了,我和你嫂子都太忙了。”,但大多数时候就只能电视报纸上看到他的身影。萍姨的弟弟更是远在北京,一年回来一次,一个月给母亲例行公事似地来一通十几分钟的电话。
今年年初,萍姨的母亲出去遛弯,被人行道地砖缝绊了一跤,脸朝下重重摔在地上,霎时血流满面。热心路人们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脑震荡和髌骨粉碎性骨折,出院后,也卧床不起了。
照例,萍姨的哥哥和弟弟理所当然地把照顾老人的任务交给她,美其名曰她细心可靠,二老习惯她的照料。但萍姨的丈夫老吴不干了,他在两个老人的病床前破口大骂道:“你们一家子看不起我,看不起她得有个下限吧!你们这两个老不死,市里两套学区房分给俩儿子,平时伺候你俩就是闺女了!”
“啊!啊!……”萍姨的父亲歪着嘴嚎叫着。
老吴冷笑道:“是说每个月那1000块钱菜钱?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俩退休工资多少?给天天伺候你们的闺女1000?每年压岁钱孙子给多少?我们桐桐给多少?”
萍姨的母亲躺在床上,眼角无力地渗出泪水。萍姨的哥哥和弟弟脸上流露出不耐烦与鄙夷。老吴怒目圆睁:“你们真配得上‘衣冠禽兽’这个词!天天在外面都是大人物,这个姐妹就当丫鬟使唤!那你们不出力出钱呀!然后呢?老大,你给那么多人办事情,帮我们桐桐托个教育局的关系就违反规定了?老三,去年你姐去北京看病,不闻不问?”
萍姨的两兄弟涨红了脸,低下头。萍姨则一言不发,左手轻轻捻着老吴的衣袖,老吴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力甩脱妻子,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经过老吴这么一番闹腾,最后,萍姨的父母拿出一个月工资给萍姨,让她自由支配,雇保姆还是她亲自照顾都行。萍姨的大哥和二弟一人一个月出五千作为父母抚养费,由萍姨使用。老吴被厂子裁员了,萍姨大哥帮他在一家企业安排了个闲职,一个月打几次卡就能有3500的收入,老吴也乐呵起来。唯有萍姨,一夜之间冒出好多根像刀子划过般的皱纹,去菜场买菜时仍旧不讲价钱,但不会和摊主微笑。
三
萍姨和老吴的结合,也是“顺其自然”。萍姨从小成绩平平,也不像我母亲那样没日没夜地用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教室一隅,偶尔老师想起这位同学,磕磕巴巴地回答一个问题,作业也是那种不会出彩也不会最差的。初中毕业后,成绩够不上高中,她的父母想办法给她搞进卫校,想着去医院当护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母亲回忆,那一段时间萍姨母亲经常唠叨她:“你看看你的同学们,为了去大医院实习,都挤破头了?而你呢?”
萍姨仍旧一言不发,一扫帚一扫帚地将地上灰尘搓成一堆。“每天就会做这个,不想想自己吗?能不能说个话!”,萍姨的母亲夺过扫帚扔在地上,啪嗒、啪嗒,泪珠顺着萍姨的眼角滚落,她双唇紧闭,门牙几乎嵌进下嘴唇,默默地拾起扫帚,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沙”、“沙”的扫地声。
萍姨毕业被分配到街道卫生院,她的母亲曾经想动用人脉给她调到大医院,但她的父亲说:“由她吧,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
再加她本人也没找家人帮忙,随着几年后弟弟考上顶尖医科大学,大家也把她工作的事情淡忘了。女孩子二十岁,在那个年代就是适婚年龄。桃李年华的女孩们一个个就和仲春怒放的桃花一样,娇嫩、鲜艳。母亲那时候和父亲已经通了大概100份情书了,向母亲求亲的人家也络绎不绝,几乎踏破姥爷家的门槛。可是萍姨,虽也见过几位门当户对的,鉴于她每次说话温吞吞,再加上通过侧面打听,得知父母对她不太上心,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吴的父亲是我们市一所国营水泥厂的卡车司机,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一辈子围着八个孩子和比天大的老爷们儿转。老吴是家里的老五,也是不受重视的那个,学习不如二哥和三妹好,小学毕业就辍学,父亲向工段长送了些那个时候还算稀罕的烟酒,好不容易谋了个水泥厂工人的职位。水泥厂里有几千人,粗略可以分两种,一种是那种不甘平庸的,一位全国著名的工人题材诗人,就是从这个厂子走出来的。还有如今我们市的一位商业巨擘,年轻时也在这厂子奋斗过。另一种就是浑浑噩噩的,每天上班卖卖劳力,下班一个猛子扎入喝酒、打牌、侃大山中,老吴属于后者。到了结婚年龄,十口人挤在三十平的简易房,自己还一事无成,自然无人问津。
萍姨认识老吴,还多亏萍姨的同事,护士长吴大姐。她是老吴远房的一位姑姑,大概四十五、六岁,一个人独居。曾经有个时常打自己如切瓜砍菜的酒鬼丈夫,结婚两年后,这男人喝醉失足落水而亡,两人没有孩子。结婚前,吴大姐是个温柔、善良、勤勤恳恳的护士。婚后,尤其那个“死鬼”再也没回来后,她变得喜怒无常。工作上也总是重活累活躲一边,表彰评优向前冲。她几乎与单位所有人吵翻天,唯有萍姨,她不干的萍姨便默默拾起,她说了难听的话,萍姨也不吭声,隔天她把带着“油哈喇”味的点心送给萍姨,还能换来一句“谢谢”。
吴大姐撮合萍姨和老吴见面,还是老一套,和女方夸耀男方人品如何好,上进心强,女的年纪大了就是地里的烂白菜。和男方家夸下海口,当了局长的女婿,怎么仕途亨通。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萍姨工作的卫生院前一个花坛,吴大姐隐蔽在花坛旁的一棵大树后。
那是老吴一生中最帅气的时候,上身穿雪白的衬衫,下着涤纶西裤,头发拿发油抿得光溜溜。眼里那女子,身穿一身雪白的护士服,虽然小圆脸上的五官不是明眸皓齿、杏眼桃腮,但在白护士服衬托下,“局长女儿”身份光环加持下,变得美丽而耀眼。至于约会过程,就是萍姨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嗯”、“哈”,老吴则先是紧张,渐渐地冒出胡吹乱侃的苗头,此时吴大姐冒出来,将其扼杀在萌芽。
老吴发起的攻势还不如吴大姐多,吴大姐就好似盛夏时的蚊子,盘旋在萍姨的耳边,嗡嗡个不停,拍都排不散:“小吴这小伙子也就是家境差点,人能干着呢,年年都是先进标兵、业务骨干,他们领导都拍胸脯让他出国深造。你也年纪不小了,工作也是这么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错过这村没这店了。咱们姐俩处得比自家姐妹都亲,姐姐能害你吗?”
“这是既她工作的事情后,你萍姨家吵闹声最多的时候。”母亲惋惜着回忆,“我也天天劝她,还带她去老吴下班后天天打牌的那个棚子,在一个坑洼、油腻的小路尽头,几根歪木桩和些许茅草搭成的棚子,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烟蒂,滚落着大大小小的酒瓶,耳边全是不堪入耳的话。你萍姨第一次露出厌弃的表情,她也看到那个老吴了,和见她时穿得一尘不染不同,穿着抹着油腻的衣裳,一边膀子露出来,咕嘟咕嘟半瓶酒下肚,就开始口吐芬芳,你萍姨摇摇头捂住了耳朵。”
“那为啥最后他俩还是在一起了?”我疑问道。
“可能……可能是那最后一跪?”母亲深深叹出一口气。
在老吴心里,萍姨长得普通,性格无趣,和他想找得“梦露”那样的女子相去甚远。但当他回到那个棚户区,看到身材壮硕、一脸煤灰,因为几毛钱便大喊大叫的妇女,以及厂子里一身油污的女工,他又觉得这位局长的女儿是他灰暗人生的唯一救世主。
萍姨和老吴的“恋情”被萍姨父母发现,萍姨的母亲大吼道:“我承认,妈妈光想着给你弟弟物色对象了,你可以和妈妈提呀!怎么能找这么个玩意儿,咱们什么家庭,他呢?”
萍姨破天荒地和母亲大喊道:“他妈妈天天做我爱吃的鸡汤馄饨,每周还给我炖排骨,咱们家呢?每天饭桌上的菜没有一道是我想吃的!”
萍姨的母亲气得双唇颤抖,好容易吐出话来:“好……好……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不值钱”像三道惊雷打在萍姨心头,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却换来这么难听的三个字。委屈像夏汛时的洪水决堤而来,纵横交错的眼泪早已爬满脸庞,她发出从来没有的歇斯底里地尖叫,摔门而去。萍姨的母亲瘫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和家里洋灰墙一个颜色。萍姨的父亲从书房缓缓走出,轻哼了一声道:“随她,吃了苦头就会回头。”
萍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脸上留着一道道泪痕,此时正是七月,外面日头正大,脚每踩一步脚底灼热,眼前的一切好似要融化了,软趴趴地左摇右摆。萍姨平时没什么社交,也没什么爱好,她无处可去,又累又渴,竟然就走到了她和老吴总见面的小公园。正值正午,公园里也没什么人,萍姨便顺势斜躺在一个假山石上,它上空被一片绿荫遮蔽,因此冰冰凉凉,萍姨躺上去,沁人心脾的清凉袭来,刚才的痛苦消失了一半,竟然眯眼打起盹来。
老吴那天心情并没有“骄阳似火”,而是“透心凉”。先是和厂花约会被奚落嫌弃,之后打牌手气不好输个底朝天,回家又被三妹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找局长的千金”,愤懑中便也外出散心。不知不觉竟来到这个公园,他冷笑道:“当时为了搞对象省钱还显得高雅找了这么个破地方。”
看着郁郁葱葱的树荫,再看看火球般地日头,便也进公园乘凉。行走在静谧的树林中,聆听阵阵蝉鸣,老吴顿感心旷神怡。忽然,看到前方石头上好像躺着个人,想着八成是哪个醉鬼,好奇心驱使他一探究竟,走进一看,这还是那个穿着雪白护士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脸憋得胀红的小护士吗?
“喂,你醒醒,别在这里睡觉呀。”,萍姨睁开眼睛,眼球上好似附着个磨砂玻璃似的,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身影,但声音很熟悉。她再用力揉了揉眼睛,是老吴,和平素在公园约会穿着白衬衣不同,是她曾见过的工服,一阵阵劣质烟的味道飘来,萍姨不禁连打几个喷嚏。
“你咋躺这里?”老吴问道。
萍姨这才看自己岔着双腿,躺在石头上,脸瞬间憋得胀红,慌忙收拾好衣裳。
“你哭了?”老吴盯着她脸上黢黑的泪痕。
“……和家里人吵架了,咱俩的事情。”萍姨低声道。
“你啥态度?萍萍……”老吴的语气中带着焦躁不安。
萍姨抬起头,眼神闪过一丝锋利,把老吴惊了一跳,斩钉截铁地说:“你是啥人,我知道,你真正的样子是今天这样……”
老吴看了一下自己,蓬头垢面,满是油渍的工服,身上散发出烟熏味和烧酒味,他慌忙解释:“今天厂子加班,上班嘛,就脏衣服穿着舒坦,我回去就洗了。”
萍姨站起身:“回去继续打牌、喝酒?”
老吴轰然想起,那个牌兴正浓的夜晚。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好像他那“对象”,当他追出去,那身影已闪出巷子,消失了。他也被这一局好牌缚住手脚,没再去追。他锤了一下胸脯,脑子里万马奔腾、风驰电掣,他不能再放走她,放走她,自己将再度进入那个黑暗、拥挤的房屋,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天天卖着苦力,落下一身毛病,但微薄的收入刚刚果腹,孩子的学费总是被拖欠,像他这样平庸的孩子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萍姨已经渐渐走远,老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上萍姨,“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萍姨甚是惊诧,老吴已经紧紧抱着她的腿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糊涂呀,是我太喜欢你了,第一眼见你就想把你娶回家门,又怕你嫌弃我,撒了谎,全是我的错,以后我啥也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呀!”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吴,萍姨被第四道雷击中了,竟然缓缓蹲下身。老吴用健硕的臂膀一把把她揽入怀中,吻着她的脖颈,看她没有反抗,便捧起她的脸,热烈地吻着她的唇,他没想过,吮吸这个无趣女人的嘴唇竟如此美妙。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迸发的热情比今天的天气还热,足以点燃烧烬这片林子。
见生米煮成熟饭,萍姨的母亲只好答应这场婚事,萍姨的父亲给她俩安排了一个四十来平的宿舍楼,两人开启了小日子,10个月后生下女儿吴桐。即使婚后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那个家庭的“边缘人”,即使自己的老丈人、丈母娘,大舅子、小舅子对他嗤之以鼻。但是2000年以后厂子的几轮“买断”都没有轮到自己时,当结婚第二年厂长就把他调到轻松的部门时,当他月初打牌输光工资,但他还能吃上丰盛的饭菜时,他都幸福、满足。他一辈子都是别人口中的窝囊废,但那一天的那一跪,足以让他成为一个英雄好汉。
四
萍姨一辈子都这么“不争不抢”地度过,但对于女儿吴桐的婚事并没有秉承她的一贯作风。吴桐比我小三岁,她没有遗传父亲的浑噩和母亲的平庸,是个出生就带着大智慧和锐气的女孩。初三时候,我被后排又高又胖的男生把辫子绑在椅被上,回答问题时一起身,头发被扯下一绺,钻心疼,哇哇直哭。是初一的吴桐每天在校门口盯着那男生,当他父母顺路接他时,吴桐拉着我堵在他父母面前,哭诉道:“叔叔阿姨,他把我姐姐的头发扯下一绺,大夫说我姐姐那一块永远长不出来了……呜呜呜……”
放学时间,本来熙熙攘攘的校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齐刷刷地看向那个男孩和他父母,人群有愤愤不平声,也有我们同班同学借机向家长告状声。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我们的人群,吴桐哭得更伤心了,我也没有了方才的紧张和局促,捂着脸小声“啜泣”,手掌覆着的却是一张灿烂的笑脸。那个男孩也没有平时的威风凛凛,蜷着身子,躲在父母身后,眼睛里好像还噙着泪水。他的父母更是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面打自己的儿子,一面和我俩连连道歉。最后,我和吴桐收获了一大堆零食,那个男生见我俩也恭恭敬敬。
吴桐几乎没有挑灯夜战,但只要她决心冲一把,次次都稳坐班级第一。高考后,萍姨和吴叔都希望她学习财经类,最差也能做个会计,能有一份稳定且体面的收入。但吴桐瞒着父母报了她最喜欢的心理学。
“妈妈没文化都知道,心理学是最难找工作的专业之一!”这是萍姨第一次冲吴桐发火。吴桐在心理学方面颇有建树,研究生期间和导师一起做的课题,是国家级的优秀项目,临近毕业,很多知名大医院的精神科高薪聘请她。她再一次做出了惊人的决定,放弃高薪工作选择经营唱片店。
我和吴桐都是唱片发烧友,我俩一直规划着开个唱片店,资金够了,可是人手却不足,吴桐自告奋勇当起了老板。“桐桐,你确定吗?你那么多优秀的OFFER就这么放弃了?”我难以置信。
吴桐微微一笑,道:“我喜欢呀。”
我也乐了:“的确是你的作风,我就没这勇气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金主吧!”
这是自我和萍姨住邻居以来,她家最激烈的争吵。“桐桐,爸妈这么辛辛苦苦地供你读研究生,就是为了你去做个小唱片店老板?”萍姨用一种几乎不会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尖利声音骂道。
“我就得按着你们的路走?别说为我好了,扪心自问,你们好吗?”吴桐激愤地反驳。
吴叔本来晚上喝多了,晕晕乎乎倒在沙发上,听到女儿这不靠谱的决定后,也气急败坏道:“你……你……这个不孝女!”
一整晚,争吵声没有断,最后竟演化成碗盘破碎的声音,好像是萍姨气急了摔得,碗盘碎裂后,是“哐当”地摔门声。大概到了凌晨一两点,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寂静的夜晚,楼道里只有萍姨“老吴!老吴”撕心裂肺的回声。从那以后,吴叔成了半身不遂,走路只能挪着左边身子前行。
吴桐还是有声有色地做起了自己的老板,她分享的日常VLOG在短视频平台有几十万粉丝,收入也算可观。吴桐的工作让萍姨遗憾,她就把精力都倾注在给吴桐找个“如意郎君”上。自己和吴叔的事情几乎没有找过大哥,如今却天天跑大哥家诉苦,每次都会在市场拎一兜子水果,即使她前脚走大嫂后脚就送给保安或者环卫。萍姨的大哥大嫂虽然看不起他们两口子,但一直对吴桐欣赏有加,即使吴桐在少得可怜的家庭聚餐时摆出一副臭脸,他们却更觉得这孩子没有遗传父母一点,很是不同凡响。
在舅舅舅妈的操持下,吴桐每天都会见不同的男士,清一色的体制内、家境优渥,学历本科以上,硕士、博士也不乏其人。但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不是吴桐嫌弃他们无趣,就是男士嫌弃吴桐工作不稳定。但萍姨却乐此不疲,那一段时间,她安顿好老吴后便去大哥家,从大哥家接到“任务”后,便安排吴桐相亲,吴桐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回来后,她仍旧兴致勃勃地询问、分析,继续物色下一个。就这样,吴桐半年内,赴了三十场相亲。
这一天,萍姨收拾妥当,去大哥家时,大嫂打来电话:“二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咱们桐桐目前这个状态,真和你想让她找的对象不符合,桐桐毕业那年,你哥他们单位也有个和她专业合适的职位,让她复习,她却下海创业了。那个考上的小姑娘,也就一两年吧,昨天刚领的证,找的是兄弟单位的公务员。孩子自己定下性了,才能找个稳定踏实的人。你哥和我也继续给咱孩子物色着。”
“谢谢嫂子……”萍姨有气无力地挂断电话。内心却是无尽的绝望,看看老吴躺在床上喜滋滋地玩手机,不禁怒从中来,快步走到他面前,刚要抬手夺过手机,一通牢骚时,电话响了。原来是一个月前,她和我母亲一起去公园相亲角,虽然那天两姐妹“颗粒无收”,但联系方式留下备案。电话那一头是男孩母亲,她和儿子在相亲角被吴桐的资料吸引,据说这位男士因为吴桐那张刻板的证件照而一见钟情。听到这样的事情,萍姨不禁握着手机嘴角上扬,心想:“论优秀只能是我女儿。”
但理智迅速占领大脑,收敛笑容道:“那您简单介绍一下您儿子条件吧。”
男方是市直公务员,某知名985硕士毕业,如今在单位核心部门任副科长,父母也是机关退休干部。最惊喜的是,当她和男方母亲加了微信后,对方发来的照片,简直击中她的审美,照片里,男孩身材清瘦,皮肤白净,身着一件白衬衫,黑框眼镜下是一双睿智的眼睛。静态的照片让萍姨嗅到了她最喜欢、最渴望的书卷气。本来对这种相亲角、征婚群并不抱希望的萍姨,这次是捡到宝了。她投入了比以往更热烈的张罗相亲的活动。毫不意外,吴桐再度表示了“无趣”
这一次萍姨却反应激烈:“你每次都这样,才见一面一个小时就能看出有趣无趣?”
“那你呢?日积月累中觉得我爸越来越有趣?”吴桐反问。
萍姨竟一时语塞,她提高嗓门说:“我们那个年代和你那个年代不一样。”
吴桐冷哼一声:“那个年代的男人女人就不是男人女人了?”
萍姨见吵不过吴桐就说:“你总有你的理,我不和你狡辩。”
吴桐也不再吭声,关紧房门留萍姨一个人在客厅。看着在床上忘情地和牌友们“云打牌”的老吴,萍姨哀叹道:“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
她拿起手机,打开和那个男生母亲的对话框,心里酝酿着如何挽回这次失败相亲,纵使胸中千万条沟壑,却打不出一字。这时,男方妈妈发了一条对话:“吴桐妈妈,儿子真的很喜欢你女儿,他觉得对喜欢的女儿需要诚意,他会更努力追求的。”
此时,吴桐的房间传来电话声,通过隐隐约约的对话,大概是那个男生在和吴桐说话。此时,萍姨的脑子里竟然闪出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表白。
自那天以后,吴桐再也没有说过无趣,时而脸上还挂着微笑,凭直觉,她判断是恋爱了。她总是会晚饭时和吴桐聊起那男孩的事情,也只是换来一句“挺好”。萍姨便觉得是女孩的羞涩,有时又觉得是想给他们个惊喜。两个月后的一天,吴桐问萍姨要户口本。
“要那干啥?”萍姨问。
“结婚呀。”吴桐冷冷道。
“什么?”萍姨突然炸了锅,“你和谁呀?是那个白衬衫公务员吗?”
“妈,你那么心仪他不知道他名字吗?他叫刘云清。”吴桐微笑道。
“是他吗?”萍姨继续逼问。
“当然不是了 ,我和云清约好做普通朋友,我还介绍他和总光顾我店里的一个女孩儿认识,人家热恋一个月了。”吴桐嗤嗤笑着。
听了这话萍姨更加气不打一出来,怒吼道:“没谈成?还普通朋友?然后都没见过父母就结婚?老吴!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像话吗?”
此时,吴叔仍旧沉迷于纸牌游戏,萍姨大步走到他床前,抄起他的手机扔在墙上,只听“啪嗒”一声,手机屏幕玻璃碎了一地,手机壳也掀开两半。老吴惊讶地望着妻子,歪在一边的嘴唇小幅颤抖着。
“你听到女儿要跟咱俩都不认识的人结婚了吗?”萍姨嘶吼着,发出了结婚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声音。
吴叔一听,瞬间崩溃了,挪动着病腿,拄着拐杖挪步到吴桐身边,歪着嘴说:“哪个小兔崽子!快说!”
吴桐撇撇嘴说:“你们不会同意的,我有了他孩子了,两个月了。”说着把产检报告甩在二老面前。这下两人彻底傻眼了,竟一时语塞,只剩下颤抖。
此时,吴桐已经夺门而出,屋子里只剩下两个颤抖、瑟缩着像深秋树枝上最后两片树叶的萍姨和老吴。老吴拿着产检报告,反复确认,确定是女儿的后,瘫倒在沙发上,两行眼泪掺杂着鼻涕流入口中。第五道雷在三十年后再度炸在她头顶,看着写着“吴桐”的产检报告,又哭又抖的老吴,还有那空荡荡的门,脑中如一个放映机,闪闪烁烁却看不清什么内容。她反复眨眼睛,终于画面定格了,是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书籍。她再眨眼睛,画面闪过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健壮背影,她不由得伸手去抓,却扑了空,睁开眼,还是那道冷冰冰的旧防盗门。
“吴桐!吴桐!你给我站住!”萍姨快步出门去追出门。
不多久,传来了“咚”的一声巨响,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120的鸣笛声,萍姨从楼梯滚下来腿断了……
后记
这世界说大也大,可以容得下六十多亿人口,说小也小人生中这些人,兜兜转转都能遇到。吴桐那个对象就是小时候欺负我的高胖男生,他叫启宏,如今是一个身材高大健硕,性格温润的自由撰稿人。当我再度遇到启宏时,真的和那时那个顽劣的校霸联系不到一起。据启宏说,他的改变就是吴桐带着我让他丢脸后。
“我就在想呀,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对付不了个小妮子?我就偷偷去桐桐班门口蹲着,也和他们同班同学打听他。人家科科年级第一,学校的各类文体比赛都获奖,我这些一个都没有,我能做的就是追上她。”说完这席话,启宏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桐,脸上泛起两片红晕。
我打趣道:“那时候你喜欢上我们桐桐了?”
吴桐笑道:“最多他就是对我有个印象,我俩真喜欢还是他来咱们唱片店采访我,我一看这大帅哥,果断收入囊中。”
吴桐的手自然地挽着启宏的脖子,启宏顺势攥住吴桐的手,两人对视,眼里除了彼此早已没有其他人。我从旁被塞了一嘴“狗粮”。吴桐曾经也试探过萍姨和吴叔的意见,但萍姨只想找一位身着白衬衫、长相干净的体制内女婿。对启宏这个喜欢穿个宽大运动T恤,收入不固定的女婿并不满意。因此,吴桐选择了“先斩后奏”。
母亲和我一起来医院探望萍姨,吴叔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手机,虽不敢出声,看神态,应该是牌兴正浓。吴桐坐在病床前,启宏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后。萍姨躺在床上,卷发已经从齐齐整整变得凌乱不堪,亮黑色已经变成灰白相间。她的脸偏转一面,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毫无内容。
我与萍姨寒暄问候了两句,放下营养品便和吴桐、启宏便离开病房。萍姨与母亲单独相处起来,人也放松弛些许,空洞的眼神有了光彩,但却是灰蒙蒙的色调。她从被子里伸出有些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哽咽道:“铁红,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呀……”,话毕,转为了嚎啕大哭。
母亲的眼神变得湿漉漉的,她伸出另一只手叠在萍姨手上,温柔地抚摸着手背,想要抚平手背上的皱纹和伤痕,轻声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桐桐这孩子打小主意正,一定寻得如意郎君。”
萍姨握着母亲力量更大了点,她长舒一口气道:“我不是怪怨桐桐,而是讨厌自己。铁红,从小到大是不是你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母亲点点头。萍姨继续道:“我也有梦想,曾经看到家中的世界地图后,就想着长大能够环游世界。跟着我爸看战争电影,我也想当一位战士……”,她深吸了口气,试图将眼泪收回,“最后呢,一辈子就绕着咱们这个街区,唯一一次是送桐桐上大学出了省。日子呢?浑浑噩噩地,一晃六十年了,我还记得咱俩踢毽子、跳皮筋呢……这就六十岁了……”
此时母亲早已从眼眶湿润到泪如泉涌,她却顾不上自己,抽出手给萍姨拭泪。萍姨说得话已因为哭腔而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回忆自己的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母亲和萍姨聊了大约三个小时,待萍姨疲惫了,沉沉睡去才悄悄离开病房。出了病房,母亲微笑中噙着泪水对吴桐和启宏说:“桐桐,你妈一直没有反对你俩,趁着月份不大,还能好好穿上婚纱,尽快操办了把……”
吴桐和启宏喜出望外,热烈地拥抱着彼此,即使尽力压低声音,幸福呐喊还是溢满安静的楼道。我向侧边一看,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到萍姨正望着她俩,那双眼睛好似一汪细流,流转而灵动,这是我从没看到的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