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半夏

我是今天回来的。

正好错过你的一百天。

那天爸爸打电话的时候说着该回家为你祭奠一百天,我下意识的握紧手机,嘴巴张开很久才说出一句话。

"我可能是回不去了。"还听着爸爸在电话里唠叨,心情早就飘远了,并且没有着落。

时间,过得真快。这是我第一次摸着时间的脉络却恍然如世。基本每晚梦见你,手伸过去时,感到害怕,然后你就消失了。这个梦重复又重复,熟悉得让我想起了从前。可怜我到现在还在羞耻那份害怕。

现在我也只记得那天早上是个普通的星期一,晚冬的薄雾一片一片搭在空气中,天空还被黑色拥抱在怀里。但是六点四十突然响起爸爸打来的电话,我的心下意识的紧绷起来,只是直觉跟你有关。

"喂?爸?"

"瑜瑜,爷爷……他走了……。"

 死亡是什么,是一种不能挽留的剥离,是一种不能原谅的背叛,也许还是一种如愿的解脱。那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的念头只是“死亡”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它以前离我很远,而现在离我很近了。这个词现在变成一把滚烫的尖刀准确的刺在我的心脏上,它也捂住我的双眼,告诉我,你或许应该会因此而不同了。

 在高速公路上时我甚至快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回家,看着那样黑冷的天认为我可能只是在做梦,甚至旁边那朵云都是我画出来的形状。一直到我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时,平日里只有你一个人坐在树下休息的地方,此刻站满了人,一片白色之中唯独没有你。门口先回来的二姐远远的就是一双红肿的眼睛,还有满脸憔悴的爸爸。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就被推进了这场残酷的现实里,眼泪反倒紧紧地退回了眼眶,胸膛里荡着哄乱的心跳,我还是那么的抗拒这一切。我是被他们扶着走到你的灵堂前面的,跪在你的棺材面前的时候刚好看见你的遗像。我都还记得,那是几年前你自己照的。你似乎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很多,你要走的路你猜到了很多,照片里的你还是微微笑的,满脸都是红光。大家都说这是你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如此如此安详温和。只是那样的祥和我不敢猜想是在多少个疼痛的夜晚去艰难地准备自己的生命和以后。

 记忆里的你一贯是严肃的,家里的人都是很尊敬你的。你总有一种强大的气势和眼神,却不是空凭一副凶厉的外表,因为你的睿智与能干都是家里一个坚定方向。这样的一个人,在病痛之中也慢慢暗淡,直到不再谈笑风生的说起从前的事情。

 你得的是职业病。从最开始的偶尔住院到最后的常住医院一共十年,说长不短,基本填满了你的老年生活。这个期间我们看见你越来越脆弱,从普通病房到重症监护室,从偶尔警告到频繁的病危通知书。我们一同陪你走过了所有的医院和病房,可是谁又懂得你被病魔一点一点吞噬的痛苦与害怕。我们,此刻也都只是旁观者。

 最后的几年,你变得爱笑,脸部线条逐渐柔和。你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却要每天每月每年看着家里的孩子孙子一个一个走出去,于是你在很多地方都种下了自己的挂念。我最讨厌等待,可是你每天要做的事情以等待为主。尤其你又是那么内敛的人,所有的心情与思念都浮在自己的理智之下,从来不会任性的说一句我想你们,你们都要记得回来看我。

 后来啊。你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就连春节也只是小心的把你接回家里过了三十初一。那个时候我还在读高中,感情渐渐丰满。我会理解为什么我说一句爱吃咸鸭蛋你家里就总是备着满满的咸鸭蛋,我会理解我你跟我说好好学习照顾自己的心情,我会理解你知道我最近发生了怎样不如意的事情并在我打电话给你时几句带过又不显得矫情。我会开始很想念你。有空的时候在校园长廊下给你打个电话,唠唠叨叨的说着同样的话,最后听到你越来越明亮的声音才算放下心来。有时候你出院回家,我会买上你喜欢的小零食愉快的奔来,为你和奶奶做一顿饭菜。偶尔你会端一个凳子坐在厨房外面吃着零食,惬意的指挥着我和奶奶,最后一起看着你们的八点档聊着家里的事情结束一天的温暖时光。我是多么怀念,怀念你说我做的菜越来越好吃,我越来越懂事。

 最后的那几个月是不平淡的。从大姐走向工作,恋爱,订婚,结婚。你好像是暗暗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健康的身体状态,咬着牙也默默的在场看见大姐幸福的每一个时段。我们都知道这是你悬着的心愿,因为你那个时候的微笑是从心里溢出来的,而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看到你的挂念一个一个变得圆满。

 我知道你担心家里人那一段时间的不和状态。因为很多复杂的东西蒙蔽我们,我们隔得远了,这毕竟是一个大家庭的通病。很多事情看透需要一个缓慢又矫情的过程,但是我们都在共同的努力。从每一个小小的机会修补,改变总是会有的,任何一道伤口的愈合都有血痂覆盖的疤痕。我们昭然若视又淡淡的欢喜,事情有了转机和发展,一切都在回归又在离散。

 你经常会提到大姐和二姐,她们远在他乡。隔着电话送来的几句话就可以抚平你很久的念想和问题。你说女孩子要生的文静独立,想来她们是和了你心中的愿望。她们都是我们家里骄傲的人,单纯有力的生活着。

 妹妹是你很隐晦的牵挂。她是和你相处在一起最长的人了,脾气性格稍稍和我们不同却也可爱善良。上一次你在医院里跟我提到她说她怎么没来看你,我侧头悄悄笑了笑。这是第一次你这样直接表现出你的不悦,像个孩子。你对我和妹妹有怎样的期盼我们都是知道的,而我们一直一直也在努力。不管用怎样的姿态在生活都是朝上的,所以你放心。

 奶奶是你心中的一根弦。隐隐约约却命中要害。你走的时候是仔细嘱咐了自己的儿子媳妇的,好好照顾妈妈。说起来奶奶和你的个性是格格不入的,很多时候你们的相处模式都是争吵为主,奶奶的傻笑结束。但越长大越听懂你每一句呵斥里藏着的都是甜蜜的东西。奶奶的个性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做事粗线条,甚至不会做饭,同处的老年人都不太喜欢她。越到后来她记忆力下降,经常乱说话,彻底没有了一个清晰思路,却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而你指挥着她的行动共同经营着你们的生活,你会担心她是完全有必要的。你走了以后奶奶彻底成了一个泪人。在葬礼的那几天时时哭泣,一大家人都劝不住。最后我拉着她去了房子后面的小竹林背后,她抹着眼睛说着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以及你的委屈和不平的人生。我也只能抱住她牵住她的手希望有一些依靠可以抵到她的心里去,尽管我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和她的眼泪。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悲伤变成另一种物质离开我们的身体,从而给自己一些舒缓。你走了之后我们大概给她构思好了今后的生活框架,她的生活里不需要许多烦心的思考。我去了乐山之后经常会打电话给她,听她说着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平淡又安稳。虽然她经常忘记我在哪里 ,我是谁,可是我知道她是好好的。我们都一起经历了一场大起落的阶段,最后要趋于平稳,同时不愿将此遗忘。

 我记忆里有两次握过你的手。

 那一次是我最平常的去医院探望,基本从来听到的都是逐渐变坏的发展。我还在楼下的时候奶奶就从包里掏出一张病危通知书,说着不能让你看见的话。我那个时候其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生命的脆弱好像真的不能被我们鲜活搏动的心脏感受,于是我无力又悲哀。上去的时候赶紧换成一副笑脸问寒问暖,并一把握住你的手,那么温热。你是震惊了一下的,很快的又恢复平静却明显的高兴很多。这么多年那是第一次。我才那么透彻明白有些靠近和话语再怎样也没有一个动作来的温暖实在。出来的时候我走到医院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的地方,虽然有阳光却是冰冷的,所有的情绪都破裂开。奶奶只是不断抚着我的眼泪说着安慰的话,以一个冷静的姿态。走过的护士医生也只是淡淡的看看,生命的消亡他们已经麻木,只有旁边的病人在一旁递着纸巾叹着气。我们都把生命看的不一样,我明白的也许只是一点点,却都让我用全部的历练也招架不住。

 第二次是你安静躺着的时候,没有了呼吸的束缚。我本来是害怕的,却也不知是什么在心里游动。最后一次我只想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毕竟我已经有了一个遗憾。那是怎样的一种冰冷,我突然想起你温热的手,一共两次,都刻在了思绪最为强烈的地方。原来从生到死,只是一种温度的变化和流失,仅仅这样简单仅仅这样触及人心。我是确信了你的离开,以这样的方式做最后的定准,再也不会挣扎再也不会猜疑。

 我一直想写很多字来清理我的生命。关于这一年有太多的事情胡乱的倒入我的生活,从简单的高中生到大学生,从安然存在的亲人到消失不见的结局。我不得不去懂得,成长真的是一件不拖泥带水的事情,要来的一并都可以加在你头上,也不会管你有没有长成一颗强大的心脏。为了携带着它们前行,我一路整理一路收集,找到一份合适的重量加载最珍贵的东西扛在心上,逐渐壮大逐渐成长。

 我越走越远,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是一个恋家的人。半夏之际又是我走向一个年纪的终结与新生。我还记得去年的生日礼物你送我的是一条粉红色的蕾丝长裙,还有那写在红包上的生日祝福已褪去了苍劲和生气,都没有被压在箱底,还有夏天的味道。回到我们的小镇,花开了很多,藏着攒着的夏天来了。还是这个半夏,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最终是幸福的,而我应该也是。

 我还是没能为你扫墓。路过你的墓地时看见很多鲜艳的花朵,一簇拥着一簇的身枝吻着夏天的面庞。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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