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天林总开会遇到的尴尬事，让他后半辈子耿耿于怀，肠子也悔青了。这么说吧，这个老头土不拉叽的，脑子里装的全是企业里犄角旮旯的事，虽然他对自己的集团保持高度的体面和自尊，每天让清洁工将集团的牌子连擦三遍，而对自己的衣着打扮总是显得马马虎虎。也许自己其貌不扬吧，林总对以貌取人的人鄙视到极点，他的一句口头禅是，看人看骨子，不要看面子，漂亮脸蛋有何用？绣花枕头烂草芯。
也许他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武大郎也有可能变成打虎英雄，因为他的长相与许多著名企业家形像格格不入，一米五八的个子虽比武松的哥哥高了半个头，但胖鼓鼓的脸孔挂在肩膀上，就像冬瓜压在矮树上摇摇欲坠。倘不是他的一双眼睛明亮而又锐利，宽大的手掌能遮风挡雨，人们都要把他当成每天蹲在菜场门口，为人们补鞋钉掌的老师傅了。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别看林总外貌窝囊，可事业风生水起，他集团拥有的电表水表在市场的占有率，足以成为行业上的龙头大哥。如今他应邀去省城出席商会举办的企业家联谊会，并指定坐在主席台上，成为重点发言的三位代表之一。
说实在话，林总平日鲜有社交和应酬的，就连市里召开的大小会议，他都能推则推，能躲则躲，一般都有副老总和董秘参加。因为他吃过二次闭门羹，一次去市里听报告，他在会堂门口被保安拦住，而后面随行拎他公文包的司机，却大摇大摆放行进去了。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对不起，开会只能进去一人，你的领导进去了，司机在外面等着呗。
可我是他的领导呀……
嘻，嘻，真的看不出来……
一次去外地参加全国性行业开会，当天晚上报到安排酒宴，礼仪小姐不认识他，目光扫了他那件灰色的茄克衫和那条肥大的黄裤子，客气地把他引入司机一桌坐下，而他那位长相魁梧，服装挺阔的司机，被礼仪小姐请到贵宾席上，当作老板供养起来，直到酒巡三杯，互相介绍身份，傻呼呼的司机才发现老总被人挪到了司机的位置上。
那个晚宴，林总与那些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司机们称兄道弟，喝得个痛快，直到自家的司机来请他，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
龟孙儿子，你倒装得挺像，喝得挺欢，既然错了，就给老子代替到底！
这怎么行？他们都叫我林总，林总了……
好啊，你的形象配。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秘书写好的稿子，明天你上台继续吧。
后来这事被某个司机当作笑话传出去了，逗得主持会议的行业会长哈哈大笑，好个林总，真是个丐帮头子！
从此，他的丐帮头子的外号出名了。
林总对这个雅号倒不感冒，心想丐帮头子是洪七公，他可是威震四海的英雄，可惜自己缺了根打狗捧，否则让阻拦他上门看不起他的人尝尝他的厉害。以后大小场合都称自己是丐帮头子。一次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拉拉他的衣角说，林总，别喊了，你再喊下去，我们林宇水电集团，快变成丐帮集团了。你看看你的手下，现在衣着寒碜到什么样子？
林总瞥了一下面前的五个副老总，都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打量他，在他艰苦朴素的形象影响下，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蓝衣工作服，双手戴着袖套，就像过去工厂里走出来的干部一样，有的甚至穿着一双黄色的解放鞋。最可怜的那位新婚的女子董秘，一上班就换上黑色的连衣裙，瞧她一副怨妇般的苦笑模样，林总长叹一声，我喜欢朴素，你们何苦像我样子？照这样下去，我们集团真的变成丐帮集团，以后谁敢上门来谈业务合作？
林总不是冥顽不化的人，他大笔一挥，叫办公室女主任给集团成员每人定制一套西装，并取消原来对员工服装要穿戴扑实统一的规定。号令一出，集团员工哗然，尤其那些年轻员工喜跃异常，在职工年夜酒宴上，一位女职工向老总敬酒说，林总，其实你穿西装样子挺好看呢！
真的吗？
真的，林总真好看！
全场呼叫道，几位女职工甚至跑过来向他献花。
一句挺好看，让林总喜笑眉开，尽管他知道这是众人有意奉承他，但他对自己外貌开始有了信心。
那次上省城出席会议，他就穿上定制的西装台上亮相了，可由于肚子太大，在临行前，他又瞒着妻子将那条平日爱穿的黄色裤子套了上去。直至小车远去，妻子才发现新的西装裤放在桌子上。
哎哟，这个死老头，又穿这条黄裤去了，这回可要武大郎跳舞——献丑了！
原来从洗衣机出来后，她发现这个黄裤子屁股后面有个破洞，俗话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万一他去出席会议，在外面宿夜，吃喝拉撒的，一不小心，破洞裂开口子怎么办？洋相可要出大了……
真是想啥来啥，这次开会地点设在富豪集团的会场里，通向主席台的台阶特别高，林总一边迈步一边想，这个邱老八（富豪集团董事长的外号）是不是故意为难他，让他矮子登高梯——七上八下，下次来我公司，老子弄一把矮板凳让他坐坐，叫他的长腰板弓成龙虾一样。好不容易待他气喘吁吁走上主席台，屁股一挨座，觉得自己下身的两爿肉似乎贴在冰冷的椅子上，他微感不妙，用手往屁股一摸，遭了，黄裤子破了，自己里面的红裤衩几乎露了出来。为什么他要穿红裤衩，因为今年是他的五十岁的本命年，恐怕他流年不利，是他老婆听从瞎子的劝告，特意从网上代购而来的。幸亏是晚上，没有人发现，他环视四周，不觉汗流浃背，因为下面坐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一半是他的同行和熟悉的朋友，如果自己一起身，离开桌椅的遮掩，那破开的裤子就会在雪亮的灯光下露相，那时黄裤夹红裤就像绿叶忖红花一样引人注目，那可不是洋相，而是一辈子让同行们谈论的笑柄哩。
想着，他心里更加慌乱起来。这时，他不觉想起老董事长退休前对他的一番忠告。
小林子呀，你样样都好，就是太不注意个人的形象了？
没有办法，娘胎里出来的模子没法打理了。
我是说外貌是天生的，可你平常得注意仪表仪容了，比如衣着打扮，不能像过去当机修工那样马马虎虎。
嗯嗯，面对老董事长目光灼灼的眼睛，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吧，有时细节会决定成败，细节影响大局。
有这么严重吗？
他咧嘴笑了笑，但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现在看来老董事长的话是对的，如果我今天破裤子一暴露，闹成笑话不说，肯定会对自己的形象大打折扣，既然我的形象打折扣，那么集团的形象就会打折扣，听商会会长说，今天参会的不仅有上级部门的领导，还有前来洽谈业务的外宾，这些外宾据说对洽谈合作的代表要求特别苛刻，看到董事长这么马虎的人，谁会向他达成合作意向呀……
这时，主持会议的高会长开始介绍主席台的嘉宾，当介绍他的名字时，他微微欠身，好在屁股对着墙壁，不过有位倒开水的女服务员刚巧路过，只见她手拎热水瓶离开时，一手捂着嘴巴，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白净的瓜子脸孔有嘻笑的表情。
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好像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人发现了，慌怯得汗水沁出了脑门。
会议正式开始了，先是会长作报告，然后是三名企业家发言，按照议程安排，会后举办组织联谊舞会，明天上午休息，下午开始参观，洽谈业务……
好在他的发言，安排在最后一个，让他有时间从容考虑怎样摆脱眼前的窘境，这时有许多个计划在脑中闪过，但都被他一一否定。计划最关键的比如趁无人注意，快步起身去洗手间，就是这个起身，用什么法子遮掩自己的裤子？他拉拉自己上身的西装，下摆显得太短，要么把上衣脱下来，不行！他甚至动过将桌上铺的白布拉下来的念头，把白布系在腰上，悄悄地像奔向浴室大池的人，来个胜利大逃亡……不过这个想法太荒唐了。他后悔放那个司机回去，如果现在打电话，待他拿来裤子，会议早就结束了。老天爷，现在我能有隐身的功夫多好啊，现在如果叫我交出百万元资产，让我隐身离去，老子也心甘情愿。
于是他抬起头，无意发现刚才那位身穿礼服、胸佩8号标章的服务员，拎着热水瓶款款地向他走来。她的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似乎洞察他的秘密，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前来与他联络。
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脑海一闪，他立即抓起笔匆匆写了几句，然后将纸条塞到她白晢的手里，趁她倒水弯腰的一刹那，他还不忘叮咛说，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8号倒完开水，像接受联络似的，一手捂着嘴嘻嘻地跑开了，看来是一个活泼的外向型的姑娘，她到底会不会将他的笑话告诉她的同伴，只有天晓得了，现在林总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这个瓜子脸的姑娘身上，好像她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能解救他的困境。
奇迹发生了，八分钟后，会场突然停电了，周围漆黑一片，在黑暗中他闻到了一股芳泽，只见一只纤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林总，快跟我走！他如逢大赦似的随她来到厕所门口，只见她打着手电筒，将一条男人的裤子递到他的手上，你赶快换上吧，我是从宾馆服务台那里拿来的，不知哪位客人落下的，大小合不合身，只能凭运气了，然后她嘻嘻地笑着跑开了，空气里似乎还留下她的芳香和活泼的笑声……
林总脱下那条破裤，狠狠地掷在垃圾桶里，然后拿起这条裤子穿上，大小刚好合身，奶奶的，谢天谢地，真是我佛保佑！
当他回到会场，灯光亮了起来，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当他面向听众，拿起稿子，不觉想起海子一首诗的开篇：面向大海春暖花开……什么会场啊灯光啊，下面听众打哈欠的表情啊，甚至主席台两侧陡高的石阶，都觉得样样惬意。余下的时间，仿佛劫后余生般的一样愉快，他参观洽谈，跳舞拼酒，并与二位外商交上了朋友。
一位伊朗的商人闻到了他西装领带上的香水味，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开玩笑地说，你这个花老头！
哈哈，他仰脸大笑起来，然后伸出大拇指说，你的跟我一样，时髦大大的……
回到云城后，集团的员工发现董事长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浑身整洁，连手指也修剪得干干净，鬓角上的原来的几根白发不见了，圆圆的冬瓜脸透着一股精气神。他没有把开会时那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妻子问他那条破黄裤的下落时，他才把那件换裤的事抖露出来，其口吻像汇报自己英雄事迹一样。
妻子听了半响说不出话来，老头子，好险呀，倘不是这位服务员帮助你，你这个当家洋相出大了，你应该好好感谢这位小姐才是呢！
哎，你不说，我倒忘了，他一拍脑袋说，忙着参观洽谈，忘记谢她了，反正以后去省城有机会。
她叫什么名字？
哎哟，我忘记问她名字，不过她的八号服务牌号我倒记得很清楚。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他快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一次他刚好有事来到省城富豪集团，他的老伙计邱总刚巧不在，办公室主任接待了他，临走前他突然想起这事，便向办公室主任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忘记了，五年前我在这里参加行业大会碰到过她……
是什么人，让你林总念念不忘？
我在主席台坐时，一位倒开水的服务员，记得她胸前佩着八号牌号。
这些都是聘用来的职工，后来去那里，我记不清楚……
他当即打电话叫来后勤科长。
你说八号吧，我记起来了，是不是那位个子高高的，瓜子脸，生得蛮漂亮的姑娘？
对，对，就是那张瓜子脸……
她在五年前就回老家走了。
走了？
林总，告诉你也不要紧，就在那次晚上开大会突然停了电，造成了不好影响，后来经调查，有人反映是她拉下电闸，故意搞破坏，问她原因，什么都不说，只是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本来是要把她送到派出所，看在她一贯工作表现良好，才作了开除处理。
我们也感到痛心，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背上了这么一个黑锅，不仅丢了工作，连男朋友也吹了……
后勤科长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
哎哟哟，是我害苦了她！
林总一拍桌子，忍不住说道，你们快告诉我家里的地址……
他坐上车，催促司机开快点，心里就像丢进了冰窟窿，冷嗖嗖的几乎要沉下去，本来是一件是他无意酿成的笑料，可玩笑开大了，有人代他受过了。林总是一个极讲义气的人，怎能忍心看到一个好人为他倒楣受苦呢？
从云城驱车开到杏乡镇有二百多公里的路，当他再见到这位当年活泼可爱的瓜子脸姑娘时，几乎认不出她了。她正在路边摆水果摊，人变得臃肿老了，白净的瓜子脸失去昔日的欢颜，显得苦涩和焦虑，这是命运的不公给她带来的结果。
你叫薛芳吗？
她点了点头，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上了岁数的颇有身份的男人。
你认得出我是谁么？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记得五年前晚上商会开会，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男人吗？
姑娘激灵了一下，瞬时记忆复苏了，她习惯地用手掩住嘴巴，嘻地笑了起来，你是林总，我为你换过裤子……
傻姑娘，你为什么当初冒险为我拉闸？
林总，我真的想不出其它的好法子……
可当领导问你，为何不告诉事实真相，你是为了我背黑锅……
你不是叫我保密吗？再说那时你的身份多高，说出去会闹笑话，影响你的形象，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聘用工，辞退就辞退吧。
姑娘，你真傻，听说为了这事，连男朋友也分手是不是？
一句话触痛了薛芳的神经，她低下头啜泣起来，反正事情过去了，我回老家也好……
是我毁了你的前途，这条该死的裤子……
别这么说，我们下乡人命苦，听我娘说，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林总悔恨地说，什么命苦不命苦，是我害了你，倘不是那天我穿了那条破裤，就不会发生拉闸停电事，那你就不会丢了饭碗，你不丢了饭碗，或许变成了城里人，你成了城里人，可能已经结婚……你现在跟我回到云城去，我要补偿你！
林总，不必了吧，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再说我现在与当地农民成了家，有了孩子……
姑娘抬起脸，很平静地摇了摇头说。
不，不！
他大声嚷叫道，然后一拍大腿唉地叹了一口气说，该死的，我来得太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