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勾帘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每每读到这一首,心内就生出无限的感触:幸福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而思念的痛苦又是如此绵延悠长!纳兰是幸运的,他生于贵胄之家,官至康熙的一等侍卫,既善骑射,又通音律。平生所遇,尽是温宛如玉的红颜知己。然而这位从小患有寒疾的天才词人,在情感途程中却倍受打击。先是青梅竹马的表妹被皇帝选入宫中,接着是爱妻卢氏因难产而死,就连好友顾贞观不辞辛苦,从江南为他带来的旷世才女沈宛,也因为不被纳兰家族所容而含恨离去。纳兰一生,注定孤独。
然而,正是这样的孤独,才成就了超凡卓立的“清初第一词人”。他的词也许视野狭窄,拘囿于儿女情长,却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比起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应景之作,好过千倍万倍!清代有评论家说纳兰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后身,我不敢苟同。二人词风或许有相同之处,但词中所传达出来的对爱情的理解和体悟的深度,是迥然不同的。后主的怀念和感伤,是沦为阶下囚时的无奈自慰;而纳兰的深情缅邈,全然出自于心底最柔软的爱。因而,他的情更真,诗更纯。
《饮水词》中有很多文字都是痛悼他的爱妻卢氏的从《青衫湿·悼亡》到《沁园春·瞬息浮生》,从《于中好》《南乡子·为亡妇题照》到《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还有这一首,哀感顽艳,感人至深。可以想到,自从23岁那年爱妻不幸去世,纳兰是如何痛彻心肺,无以释怀。他夜夜不寐,痴数春星,幻想在茫茫碧落中,与思念的人儿重逢。为此,他不惜在剩风零月里,独自等待,直到春去秋来,自己也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首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隐含了诗人太多的惆怅失意。在《沁园春》前小序部分,作者写到:“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可见他怜惜的,不是天上月,而是早已撒手人寰的爱人。月轮如环,明亮皎洁,寓意着人间的团圆美满;可是,一年之中,月圆的日子又有多少呢?月圆之后,夜夜挂在天际的,将是一勾残月。就如你我,拥有短暂的快乐,却从此要付出更长久的,甚至是无望的等待。你可知我心中的思念和痛楚?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是最令人感动的爱情誓言。如果我和你能够长相厮守,那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置身于冰天雪地中,我也一定用全部生命给你温暖。其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不亚于《上邪》中的“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更可与敦煌曲子词里的“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相媲美。
只可惜,人间的尘缘太容易被风吹散,上天似乎妒羡我们的幸福美满,故意将我们生生拆散,从此天人永隔,幽恨难平。你在云端,向我凝眸;我在尘间,对你挥手。想要追寻你匆匆的脚步,无奈云水遥遥,天地渺渺。于是,我只能打开你曾经用过的犀奁,把那根你昔日插在云鬓的翠翘捡起,细细端详,眼前逐渐模糊。泪光中,你向我微笑,缓缓走来……
秋去春来,堂前的燕子依然成双成对,双栖双飞,它们落在帘钩上呢喃密语,互诉衷肠,可我,依然行只影单,无数次徘徊在你的画像前,咽泪无声。苍天啊,既然你给予我爱情,又为何如此残忍地把它收走?“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当年悲愤之中的陆游在沈园重逢已为人妇的爱人唐琬,情不能自已,写下如此怨愤的词句。如今,我却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你让我情何以堪?罢罢罢,且去你的坟头痛哭一场,但愿我们能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双双化为彩蝶,比翼高飞,飞向我们的天堂。我们呵手共暖,从此不离,不弃……
记得很小的时候读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被“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凄凉场面所感动,反复吟哦,久久无法自拔。现在,对着纳兰的这首《蝶恋花》,再一次潸然泪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无戒90天极限挑战营第十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