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宁

我再见到樱宁的时候是“桃花源大战”之后的十年了。那一天正是春光烂漫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轻松。人们脱去了包裹了一冬的大衣,走路的时候一步一垫脚,全身好像轻得可以飞起来。再加上春风的助推,总让人忍不住想要跑起来。


樱宁2.jpg

春风最喜欢撩拨的还是杨柳枝儿,刚蒙上新芽的枝条看着那么清新,在春风中漫步,摇曳,惹得燕子也唱起歌儿来。最可爱最耀眼的还是桃花,在满目的翠绿中那红艳艳的脸儿是谁想避也避不开的。

我之所以开春就出来就是想看看招摇山下桃花源的十里桃花。招摇山下的桃花源那是闻名三山四海的景色。置身其间,满目粉红,如梦似幻。然而我最喜欢的是飞上云端,看整片桃花林在地上铺成一条绚烂无比的锦缎,间或有五彩的光拖着尾巴或进或出,那是招摇山的弟子来了走了。

虽然十年前那场大战让这天下无双的景色毁于一旦,好在招摇人马上又种植下棵棵桃树。十年树木,现在该恢复当初景光了。

因为走得累了,我便在招摇山旁的招摇镇寻了一处酒家稍作休息。正是人人都出来春游的时候,酒家可说得上是人满为患。但是,我一走进去,便看见了樱宁。

你没法儿不看到她。她身上总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你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即使是在慢慢人海中,你也一定能一眼就发现她。她身上是有光的,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此时,她就发着光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上,一个人。

我想上去和她坐一起,可是我不敢。我相信酒家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她的光实在是太耀眼了,但是又太吸引人了。

我尽量找了一张离她最近的桌子,还是和别人一起拼桌。但是也隔了好些个座位了。她周边的桌子早已经做满了人,一张长凳上挤了五、六个大汉,中间的已经被挤得缩肩含胸,伸长了脖子,旁边的人只是屁股沾了点边,他们双脚撑开,膝盖弯曲,是在扎马步。这让我相信他们的功夫都是不赖的。

每个人都无心桌上饭菜酒食,目光一致,那就是樱宁的所在。她呢?她是毫不在意的。我知道她肯定已经习惯这种人皆所仰的待遇了。

她拿起酒壶,倾倒壶口,一杯酒满。她伸出纤纤素手,黑色的绸缎袖口不舍地从她手腕上褪下,露出雪白的一节,光是这一点已经让周围的人都用力咽下一大口口水。白色的酒杯慢慢靠近她艳丽饱满的嘴唇,然后轻轻碰上,一杯酒尽,杯沿上留下了淡淡的红色。

一杯酒尽,接着又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一大壶酒很快就喝完了。她是很喜欢喝酒的,最喜欢喝的还是昆仑墟产的名酒——昆仑殇。以黄河之源九酿九蒸,色呈艳红,甘冽醇厚。传说喝醉了会让人睡上十年。我没有喝过,因为我怕会醉。

现在她喝的自然不是昆仑殇,只是寻常白酒。她摇了摇酒壶,确定是一滴没有了,她喊了声小二,再上一壶。马上有人说,“这位小姐的酒钱都算在我账上!”喊得极是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好像村里的狗一样,一只叫了,其他的一定会跟上。“算我账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且一个比一个大声且不容置疑。酒家顿时人声鼎沸。眼看着就要为此而大打出手,樱宁说话了。

她朱唇轻启,说:“多谢各位了。”人们一听见,顿时止了争吵,酒家马上又安静下来。这声音像天上的云,让人听来舒服极了,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瓦解。最先瓦解的人是那些扎马步的人,他们一听,脚顿时都软下来,跌坐在地上。

人们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深不见底的一潭春水,而此时,她喝的酒好像都在眼睛里,让人一眼便沉醉其中。

这时,她竟然看见了我。“你怎么在这里?快过来。”她赶紧招呼我过去,语气里的欣喜和急切让我反而有些胆怯。我知道她是不会对一个人有这样的热情的时候,而每当她表现出热情的时候,就是那个人要倒霉的时候。

光是走到她那里,我的鞋上就有了别人“不小心”吐的痰和脚印,衣服上也是一大滩别人“不小心”打泼了饭菜沾上的污渍。一身特意换上的新装,一共有七个鞋印,八处污渍。现在,我的身后有着几十道如刀的目光,我不得不提心吊胆以防暗箭突施。

她倒是言笑晏晏,尤其对我跨越千难万险到她这里所遭受的苦难更加高兴。用她的话说就是最能让自己快乐的事就是让别人不开心。“来吧,喝一杯。”她递过来一杯酒,酒杯上有淡淡的红色唇印。

“别别别。”我赶紧自己倒一杯,我敢肯定如果我喝了她递过来的酒,我一定走不出这家酒楼。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充满醉人气息的大眼滴溜溜地转,说:“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我感到背后的目光将要化作实际的刀剑了。我擦了擦冷汗,说:“三千桃花醉招摇,开春怎能不来招摇桃花源走一遭。”

她眼中的酒突然结了冰,让我不由得一惊,脑中飞快地想着到底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却仍是找不到问题所在,我感觉身上的单衣紧贴着背,很是难受。

她冷冷地喃喃自语说:“三千桃花醉招摇,好一副醉人光景!不过十年啊,你拼了性命别人却只记得那里有桃花。”她突然对我说:“哈哈,好啊,你啊你,可曾想到会是这份光景?”

她又说:“我知道你是不在乎的。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虽然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我突然想到一个和桃花有关的人,传说他是一个半边脸是桃花的男人,长在那片桃花源,也死在那片桃花源。十年前的“桃花源大战”,大荒之主夜君率万妖来袭,身死桃花源,招摇威名传遍三山四海。却有人私下传说是九黎大巫设下阵法,搭上自己性命才将夜君封印。那个半面桃花的男人,九黎最年轻的大巫也是最短命的大巫。招摇山的叛徒,酿成“二次金光顶之变”的罪魁祸首。怪不得招摇对“桃花源大战”一直闭口不提,原来这些传说都是真的。

他叛出招摇入了九黎,樱宁一直和他形影不离。有传说他们是情侣关系。

樱宁又摇了摇酒壶,她又喝完了一壶酒。这次不等她再叫店小二,旁边早有眼尖的人大声吩咐店小二上酒了,而且指明要最好最贵的酒。旁人都愤愤不平,让他人抢走了这个机会。樱宁对着他一笑,说:“多谢了。”

她从来对别人表示的好意都不拒绝,而且还很享受。但是你若以为她会报以同样的好意那就大错特错了。只因她觉得这是别人心甘情愿的事,你愿这样我不拦着,你若要以同样标准要求回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或许是那个笑让那人做起了春秋大梦,那人随着店小二一起过来,双手端着好大一碗酒,说:“这位小姐好酒量,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敬姑娘一杯!”

樱宁一笑,说:“我嫌弃。”她眼波流转,嘴角噙着笑,像猫看老鼠一般看着那人。那人脸涨得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发火?那是不可能!谁能对着樱宁发火?即便她叫你去死,你都不会生气。就此回去?不甘心啊!

当猫爪下的老鼠快要死的时候,猫就会给老鼠一丝喘息的机会。樱宁说:“你和他喝,若你能胜过了他,再和我喝。”我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那嫩葱一般的手指指向的除了我还有谁。

鼠好像成了猫,他看着我愈发显得居高临下。世间的男人最喜欢分高下的场合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在饭桌上拼酒,另一个就是在斗殴中打架。酒量和武力好像成了衡量男人是否男人的两个最重要指标。

好在,我的酒量不太差。眼看着那人快要撑不住了,樱宁对着一圈人说:“你们谁要是能喝赢他,就能和我喝一杯。”饥饿的老鼠们看见了粮食,一拥而上,争先恐后。

正在大家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听门外一人声若洪钟,“不过是一个妖孽!安敢在此蛊惑众人!”一道蓝光倏忽飞进,在我们的头上绕了一圈,然后分成十几道,将我们团团围住。

“怎么办?”我说。
她嘴角还是噙着笑,说:“能怎么办?”

新老鼠来了。

当樱宁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桃花源的时候,我其实是想拒绝的,但是,没人能拒绝樱宁,所以我现在在桃花源。此时正是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树上桃花争奇斗艳,不时有片片花瓣慢慢飘落,如入仙境。

而我此时一点赏花的心情都没有,能和樱宁一起在桃花源赏花那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如果还有十几个招摇山的弟子在旁就不令人安心了。

第一个是我们从招摇镇的酒家带过来的,樱宁特意放一个回去报信。我们从镇上飞到桃花源,一落地,樱宁便问:“你知道这里死过一个人吗?”年轻的招摇弟子一脸不解。樱宁便不再说话,看着飘落的桃花入了神。一袭黑衣在此间特别刺目。

果不其然,那个被特意放走的招摇弟子带了一个人来。他们刚落地,那被带来的人刚要开口说话,樱宁比他先开口,还是那个问题——“你知道这里死过一个人吗?”她根本就不看来者是谁,她眼里只有桃花。

这个回答不出意外,她只是一挥手,一团黑色的火焰自地上冒出,围住了那个招摇弟子。任凭那人如何动作也出不了那黑色火焰的牢笼。樱宁说:“你走吧。”报信的招摇弟子便又飞走了。

于是,接下来,我便听了十几遍同样的问题,我们周围便有了十几个招摇弟子,围成了一个圈。樱宁从始至终都没看过他们一眼,她的眼中只有桃花。

她这样是要请下整个招摇山的人?十几个人一刻不停地骂着“妖女”、“孽障”,想破牢而出。樱宁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却遭了秧,酒喝得心惊胆战,花也赏得漫不经心。我根本就没有心情喝酒赏花,只想着怎么收这个场。

“无端禁我招摇弟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威严赫赫的问话,一道红光轰然而至,一头冲进红绸缎,气浪搅起一阵桃花雨,以那人落脚点为中心,一圈桃花荡漾开来。

一个满身鲜红的女子,倒提着一柄红枪,凤眼如炬,盯着樱宁。樱宁终于转身,看来她要等的人来了。

当今招摇山教尊——张芸,这世间的女子除了青丘那位,恐怕只有这人称“招摇之光”的人可与樱宁媲美了。“一杆红枪伏万妖”这是她十年前在“桃花源大战”中得的名头,传说她以初代招摇教尊的绝世神兵破魔神枪,只身挡住了来犯的十万妖魔。

樱宁说:“我只是想问问来此地的人,问问这世间的人!可曾知道这里死过一个人?”

招摇与妖怪势不两立,凡招摇弟子遇摇必除,逢魔必破。然而,张芸在听了樱宁的问题后顿时怒气全无,她说:“你走吧。”

樱宁说:“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张芸说:“你要为舒师兄扬名,我不拦你。但是,招摇其他人不会袖手旁观。”

樱宁说:“我等着。”

张芸走了,我也走了。我飞到云端看见数百道五颜六色的光冲进那段锦缎。我不知道樱宁的问题有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第二年,我又去了桃花源。十里桃花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这时,有人走过来问我,“你知道这里曾经死过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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