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传出了枪声之后，巡捕很快就介入了调查，只是后来由于军方的干涉，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医院被封锁了将近一个星期，迫于群众的呼声，后来还是恢复了正常的门急诊。

       史密斯死后，张简妮就再也没有去光华大学上过课。柳若岚十分担心，几次去她家想探望一下，却都被拦在了外面。不久后，在张司令的暗中打压下，周家的生意每况愈下，几乎被封杀，只能为仁济在内的两三家本地医院供药。因而，周氏兄弟，除了周纶还需要打理医院的事物之外，其他两人都开始赋闲。

       周家在从商之前是有名的官宦之家。祖辈、父辈都中过举人，做过清庭的官吏；父亲更是和梁启超一起师从康有为，参加过维新运动。周维，便是维新运动那年出生，所以取名“维”作为纪念。发生政变后，周家举家流亡到日本；两年后周继出生，这“继”字则表明了他们父亲要“继续革命”的决心。辛亥革命成功后，周家又迁回了中国。一回国，父亲便帮助梁启超撰写一些宣传民主主义思想的进步刊物，父亲的文章尤其深得人心，并且流传甚广。五四运动后，新民主主义思潮兴起，周维、周继正好成年，父亲让他们拜在梁启超门下学习传统国学和西方科学，几年之后略有小成，开始也参与到进步刊物的编撰工作中。由于他们兄弟俩文笔风雅，思想新颖，所著文章都被争相传阅。又因当年他们年少俊秀，“周氏兄弟”曾名噪一时，倾倒过无数少女。而“周氏父子”更是在文坛上享有盛名，影响了许多人的价值观。只是后来，在周纶八岁那年，他们的父亲英年早逝，家中渐渐又出现亏空之象，兄弟俩再也无心文诛笔伐，更无心参与政治，转而从商。凭着他们的聪明智慧和胆略，以及周母的苦心经营，不久周家倒也又欣欣向荣起来了，只是他们之前从文时候的盛名，渐渐被人遗忘。再后来，他们所敬爱的先生因为被误诊而病逝，兄弟俩悲痛万分，决定将小弟周纶送日本学医，期望他回国后能将先进的医术带到中国，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两兄弟闲下来之后，受了以前同窗的委托，开始编写文集，把老师、父亲生前的超群智慧全部整理出来，呈现给世人。由于周氏兄弟介入稍晚，编撰工作已近结尾，他们夜以继日地赶稿。白天同桌而书，夜里同榻而眠，就连吃饭都只是让人送进去，其余时间都全心投入编写之中。

       刚开始的时候，柳若岚看到他们两个突然闭关不出，觉得非常奇怪，问了周纶才知道缘由。因为柳若岚是学西方文化和语言的，在碰到相关问题时，周维、周继还会叫上她一起参详，在交流中，若岚发现周维和周继相当的博学，古今中外无所不知，科史哲政无所不晓，从商十年多居然一点都没有荒废，心中暗暗佩服。除了柳若岚，几个月来兄弟俩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也没出过门。

       渐渐地，柳若岚对编书有了兴趣，参与得也越来越多。周老太太对此都相当不满，说她应该照顾丈夫多一些，而不是整天和大伯们缠在一起。可周维周继十分地需要她，因为许多要编入的资料都是英文的，需要翻译。柳若岚开始不太去医院帮忙周纶了，一下课就回到家里翻译资料。周纶其实一开始已经不太愿意了，到了此时，不得不跟若岚抱怨。

       “若岚，你现在怎么都不来医院帮我了？我可忙坏了！”

       “这不是你的大哥二哥也要我帮忙嘛！我学的本来就是这个专业，帮他们我更加在行一些。医院的事情么，其实我并不在行，这你是知道的。”

       “是你更喜欢编书吧！”

       “就算是吧！况且你大哥二哥很厉害，我从他们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知道大哥二哥的本事，看来他们还真是魅力不减当年啊。那时候有多少女读者找到我们家，堵在门口要见他们。你该不是也迷上他们了吧！”

       柳若岚只当周纶和她开玩笑，娇噌道：“干吗呀！你还吃你哥哥们的醋不成？”

       周纶正色道：“其实你不是太了解他们。我母亲让你别和他们走得太近也是有原因的……反正你得听我的，偶尔帮他们一下没问题，但是晚饭后就别去他们那里了，好吗？”

       柳若岚意识到自己最近一直醉心于翻译那些罕见外来书籍，着迷于那些新奇的舶来思想，对于周纶的确是关心地少了，顿感内疚，点了点头，道：“好吧！听你的！从今天开始，晚饭后我的时间都归你了！”

       周纶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哥哥们更有共同语言？而和我这个医生没什么话好讲？”

       “这你可冤枉我了啊！”柳若岚一脸无辜，“我是很愿意和你说话的。倒是你有时候神神秘秘地瞒着我一些事儿，让我不明不白的。”

       周纶拉过柳若岚，很认真地说：“若岚，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还有我那两个哥哥，他们身上有着一些连我也不知道的秘密。千万别掺和到他们的生活中去！”

       若岚点了点头，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并不以为然，因为她已经开始有些崇拜周维和周继了。周纶却以为她听进去了，松了口气，拦她入怀，一番云雨之后，两人沉沉睡去。

       那天半夜，周纶模模糊糊地说着梦话，把柳若岚吵醒了。周纶几乎每晚如此，柳若岚倒也习惯了，没把他叫醒。过了会儿刚要睡着，周纶却又开始出声。这下若岚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出去透了透气。走到外面，见周维房里的灯还亮着，以为那两兄弟还在用功。于是到厨房热了些点心给他们送去宵夜。在外面敲门，没人答应，若岚想肯定是他们太专注了没有听见，于是就径直走到了书房。书房的桌子上堆满了文稿，两兄弟却都不在，卧房里还传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和呻吟，还夹带着床笫摇曳的咯吱声，若岚不禁面红耳赤，赶紧悄悄地退了出去。她想到周维失去妻子多年，自然可能有这方面的需求，只是这周维并没有续弦，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出过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姑娘。

       她心神不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进门就听到周纶问：“你去哪儿了？”本以为他还在说梦话，没有回答。定睛一看，却见他坐了起来，满额头的汗。

       若岚开了灯，心疼地帮他擦了擦，道：“你刚才说了好长时间的梦话，我睡不着出去转了转。你又做恶梦了吗？”

       “我说了些什么梦话啊？”周纶每次都会问。

       “我也没听清楚。你说的很迷糊。”柳若岚回答道。

       “下次我再说梦话，你还是把我叫醒吧！”周纶神色抑郁，“免得害你睡不好，我自己也难受。”

       “好吧！我尽量！”柳若岚答应着，心里还想着刚才的怪事，想告诉周纶，却又羞于启口。周纶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她瞒着自己，其实听清了他的梦话，追问道：

       “每次问你，你都说没听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啊！因为那都是梦话……”

       “没有啦！”好奇心加上周纶的误解，柳若岚还是坦白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你大哥房里有些怪声音，好像是……在做我们睡前做的事情……”

       周纶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地说：“我不是让你晚饭后不要去他们那里吗？你怎么就不听呢？”

       “原来你让我晚上别过去，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啦？”柳若岚有点惊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周纶叹了口气道，“我是从小就知道的。小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有告诉你。现在你也老问我，我也总瞒着你，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小时候就知道？”柳若岚听了有些晕乎，心想难道周维婚前也经常招妓，不小心让幼年的周纶看到了？这难道就是为什么周纶小时候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

       周纶叹了口气，继续道：“是啊！我家所有的人都对外瞒着这事。后来，他们还各自结了婚来掩人耳目……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将来会和两个哥哥一样也有断袖之癖，到现在还会梦见他们俩要拉我一起上床。还那时候遇见了你……”

       柳若岚一听“断袖之癖”这四个字犹如五雷轰顶，失声惊问：“什么？大哥和二哥……断袖……？！”

       “嘘！你小点声！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周纶捂住了若岚的嘴。

       “我刚才只是以为是你大哥偷偷找了个姑娘……没想到‘姑娘’就是二哥……”柳若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两个怎么可能？他们是……亲兄弟啊！”

       周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原来柳若岚根本没朝那方面想，后悔不迭。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如一吐为快。

       “小时候，我也挺崇拜大哥二哥的。一来是因为他们比我大很多，能像长辈一般照顾我，还有就是和你现在一样，钦佩他们在文学上的造诣。有一次，偷偷去他们房间找书看却看见他们俩在做那种事情。那时，我年纪还小，并不知道他们在干吗，只当是兄弟间亲密的举动，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他们各自娶了亲，听到二嫂跟二哥吵架，才知道他们两兄弟一直有着变态的恋爱关系。后来大嫂也知道了，也跟大哥闹翻了。不久后，两个嫂嫂都莫名其妙失踪了。那时候我年纪稍大了些，也知道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开始变得有点惧怕他们。这才是他们后来送我去日本留学的真正原因！什么梁先生被误诊啦，要把先进医学带回中国什么的，都只是他们编的借口！”

       柳若岚听了恍然大悟，很多疑团顿时都解开了，道：“纶，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啦！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心里也不好受嘛！”周纶说，“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厌恶我们家，甚至也厌恶我啊……”

       柳若岚按住了周纶的嘴，道：“你可不要乱想。你哥哥做了什么跟你可没有任何关系。况且你哥哥他们虽然行为有些怪异，但毕竟也没有危害到别人。所以，你也不应该那么讨厌他们啊！”

       “没有危害到别人？”周纶说，“那我两个嫂嫂的人间蒸发该怎么解释？你觉得肯定就跟我哥哥们无关吗？”

       柳若岚不禁想到那个一直做到的梦，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么两个嫂子应该早已不在人世。而那次碰到林嫂，她无意中漏出来的话，更加说明她们不仅仅只是失踪，而是已经被人谋害了。柳若岚把这做梦和碰到林嫂那两件事跟周纶说了，周纶觉得有点蹊跷，虽然他也一直觉得两个嫂嫂已经去世了，但柳若岚所说那些对他来说就像是印证，他突然意识到有些潜在的危险，忙问柳若岚：“你刚才进他们的房间，他们有没有发现你啊？”

       “应该是没有。”柳若岚想了想，“我在外面敲门，他们没有答应，然后我才直接进了书房……”

       “这个家我们不能再呆了！”周纶皱眉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得收拾东西，然后办签证，准备去日本！”

       “有那么严重吗？”柳若岚茫然道。

       “我可不想你也失踪啊！”周纶拉着柳若岚的手道，“是谁对两个嫂嫂下的毒手我不清楚，但是她们遇害的原因却很明确，就是因为她们知道了我哥哥们的事情！哪怕是我，他们并不知道我也知道了，但还是把我送出了国门。你说严不严重？”

       “如果真要走，怎么跟你家里人说呢？”柳若岚问道。

       周纶略微思考了下道：“就说我要去日本治病，要你陪着。”

       柳若岚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心里竟然有些紧张，抱紧了周纶的手臂，怯生生地问道：“我们想办法搬出去住就行了，不用真去日本那么远吧！”

       “只要是住在一个城市里，总还会碰到他们的。”周纶道，“中国的其他城市我也不熟，还是对名古屋生活比较熟悉，我是在那里读的大学，可以在大学附属的医院里工作。再说，日本的医疗条件比较好，说不定还真能把你的病治好。反正是一举多得。你不要害怕，有我在你身边呢！”

       柳若岚点点头，下定决心说了句：“好吧！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永远跟着你就是了。”

       说罢，两人相对一笑，似乎像是决定了要私奔一样，紧张而窃喜。

       第二天一早，周纶就跟母亲和两个兄长说了要去日本治病的事，老太太忙不迭地答应，就盼着周纶能早点为周家传宗接代。周维和周继忙着编书，没太在意，只是和他们简单告别了一下，唯独可惜若岚不能再帮到他们了。

       整理好行李之后，周伦和柳若岚兵分两路，周伦去大使馆办签证，若岚则去学校请假。

       周纶顺利地办好了签证，也买好了船票，照计划到了老丈人家接若岚。只见柳家两位老人正抱着若岚依依不舍地告别，丈母娘更是因为舍不得女儿而潸然泪下。周纶心有不忍，直跟二老保证能照顾好若岚，叫他们放心。

       柳老爷从女儿这里知道周纶帮她瞒着婆婆不能怀孕的事情，对这个女婿格外感激：“把若岚交给你，我们是一百个放心。这孩子得了病，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能那么包容她。真是她三生修来的好福气！我就知道咱若岚没看错人……”

       “父亲，你言重了！”周纶说得诚恳，“谢谢你们能够那么信任我。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的好。既然我和若岚真心相爱了，那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柳若岚听了这番话，情绪更加激动，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靠在周纶肩头不停啜泣，周纶轻拍她的背脊安慰道：“我们还是会回来的。只要你一想家，我们就回来，好不好？”柳若岚埋在他怀里不住点头。

       柳老夫人擦了擦泪水，问周伦道：“孩子，你们什么时候的船呀？”

       周纶答道：“就今天下午。”

       “怎么走得那么急呀！”两位老人似乎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小夫妻俩当然不能把仓惶出国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让两个老人担心，周纶灵机一动道：“若岚的病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治好。同学告诉我，名古屋大学附属医院正好有一个空缺的职位，我得快点过去上任，否则我们以后在那里生活就可能没有经济来源了。”

       柳老爷点了点头，也知道周家的生意最近状况不好，周纶只能靠自己，道：“你们过去之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我家虽不是非常有钱，但是要保证你们俩的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治病可能也需要花钱。反正需要什么尽管跟家里要！”说罢还让夫人去房里拿了些钱物塞给两个孩子。

       午后，周纶和柳若岚俩取了行李赶到了码头。原本说好不让人送的，可柳老夫妇还是早早地等在了那边。若岚看到父母掺霜的双鬓，微微佝偻的身影以及离别时感伤的面孔，不禁悲从中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那个陌生的国家，那个陌生的城市，除了周纶，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亲人朋友在旁。那里的生活会是怎样，根本无从知晓。好在周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