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追逐太阳的豹子去哪儿呢?
他带着逐日的心志从东到西,见过河渭,见过大泽,见过夸父死后的邓林,看见驾御六辔的羲和在头顶奔踏而过,见过沿途颓倒的篱院、荒凉的月色、伤灼的土地。这一只悲伤的豹子用悲哀的双眼凝视大地,他和这片大地一样伤痕累累,一样空无一物,大地积蓄时间的力量获得富有,而他追逐光明借以富有。他踏上旅程以好奇心开始,只想像扑蝶一样捕捉光明,像掏鸟巢一样探看暘谷,直至一路的砂砾嵌入血肉,昼夜不息的光焰焦灼皮肤,征服的心、勇敢者的心才破壳而出。疲乏的时候,他用沉重的四肢攀上阿拉伯沙漠深处的沙丘,看着东面一万里的大海连着西边一万里的雪山,冷冷的坐一夜,让月色如同酒杯里倾下的泪水为他洗去尘土和孤独。然后,做一个沉沉的梦,梦生出翅膀,张旋在他踏过的土地的上空,那湮灭在风沙里的敦煌、乱石裹就的梁山泊、还有他最爱的稻田麦野都将成为梦里的一部分。一如既往的冷寂,一如既往地前行,使他贪恋上酒杯的温度,无论是青稞酿出的爽冽,还是马奶调出的柔滑,他都奋不顾身的爱上,醒的时候他听见
"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的哀愁咒语,醉的时候他看见青稞酒流淌在草原之夜里,大风低吹窥见醉卧的牛羊,大风抖落诞生又死亡的篷帐。但是他还是拥有锐利的尖爪和捷健的身躯,往往趁着酒兴,扣开叶赛宁的酒馆。他人习惯了这只东方豹子的闯入,而叶赛宁则和他继续前夜的话题,一个只有农民、诗人和浪子才能融入的语境。一杯酒均分给欧罗巴和亚细亚,一杯酒同样醉倒了茶花和茉莉花。同样是有夜难眠,有花难戴,有话无人倾听的两个浪游者,同样的醉醺醺。当叶赛宁倒在明月的光辉里,豹子的一只前掌早已伸入梭罗的木屋。他一遍又一遍地拍着窗棂唱着:
"梭罗这人有脑子,
像鱼有水、鸟有翅、云彩有天空。"
尽管梭罗又抓了木棒,说要像春天一样,狠狠地给他一顿胖揍,但是在下一次醉酒的夜里,他还是会在瓦尔登湖边上唱:
"梭罗这人有脑子,
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夜无法让他沉睡,所以他在夜里狂欢,不吝时间地邀请农民、诗人和浪子,让暴跳如雷的托尔斯泰听听安徒生笔下天鹅眼睛落在杯子里的声音,看看莫扎特琴箱里的芦花骨头。这只在夜里狂欢的豹子,让篝火照红了他的脸,燎了他的胡须也燃了他的思绪。第二天,他从宴会中醒来,以足为履,继续沿着光的轨迹驰行。在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歌唱着二月的鲜花和春雷,五月的玫瑰和姐妹,七月将近于天堂的马匹,八月之尾看不见一只空杯,九月的琴声呜咽,一遍一遍温柔又含蓄,一遍一遍愤怒又粗野,带着他人不能理解的悲痛,含着在德令哈空空的泪。这一只敏感又多愁的豹子,被爱挫伤,请求天降下雨,清洗他的骨头,但戈壁只能吹起滚滚的风沙和消散的雪。拖动四肢的豹子走在雪里,雪里映着光辉,在对光辉的向往中,他思念粮食、农具和消化粮食的肠胃;思念面朝谷仓脚踩黄昏的母亲,一向轻捷的豹子走得却如一头夕阳下仰哞的老牛。
他的足迹遍布雄鸡,但他要追逐的光明仍着不了边际,在问过卡夫卡、马雅可夫斯基和屈原的夜里,他糊涂又明白,"以我血为生背负冰凉斧刃"。这只把孤独留给自己的豹子,低垂头颅,像青铜一样站立,看过起风时飘过的太阳的音乐、太阳的马,看过他的王冠缠上青藤埋入高山,看过自己如盲诗人坐在风霜里弹唱着海和桅杆的历史。也就是那么一瞬,他突然感知到自己的黑脑袋和黑翅膀,黑过黑夜,也无法被高山的雪所洗去。他要选择回去,归去北方,北方的七星独为他照亮。而黑脑袋在他弃绝生活的日子里,杀死了他 ,撕碎了他,在一列山海关的火车轮轨之下。他化为尘芥去巡视天空 ,他的指节也不须如冻伤的蜡烛,而化为天空上雪白的飞鸟。像尼采一样,像梵高一样,但他的四肢仍在行走,如车轮,如命运,沾满谷物与盲目的泥土,一步一步随着黄昏的众神走入不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