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秋天,主要是因为能在晴朗的天空下,尽情的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穿梭和奔跑,那是放松的,是肆无忌惮的,更是无所羁绊的。
但并非每年的秋天都是天高云淡,晴空排鹤。
豆子刚开始收,有时恼人的秋雨会忽然而至,雨点不大,不急不慢,地里的还在地里,场上的只能堆在场上了。
连阴两三天,大人们就有些急了,老是打伞到场上和地里头转悠。 天一放晴,待到下午的光景,地里才能白头,干活是需要等到明天的了。
而我们那个时候不会因为下雨而闲着,通常是拿一个罩头子,到场上或者豆地的地头,去捡因下雨而刚露出一个小尾巴的豆芽。一圈下来,竟也能捡上大半罩头子。
中午母亲也会奢侈一下,擀些面条,放上短短的刚露头的豆芽,一顿新鲜可口的豆芽面条就成了。不用就任何菜,刚出锅的面条,清香宜人,光看光闻就是一种享受。到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吃过那样味道的豆芽面条了。
当豆地犁好之后,春红芋就可以从地里刨出来,我们称之为“起红芋”。通常是早上起来先把红芋秧子割掉,上午就可以把红芋起出来,起出来的红芋晾晒一个中午,下午就可以拧出来了。
春红芋通常有此地红芋和改良红芋,此地红芋因产量低,渐渐被淘汰了。改良红芋又分白瓤和红瓤红芋,红瓤红芋又叫做华北红芋。
春红芋除了留够人和猪吃的外,其余的大多都是推红芋干子晒或者下细粉,我们这一块下细粉的较少,而六十铺那一块既盛产红芋,又是红芋细粉的产地,现在还是很有名。
记得春红芋种的早,夏天就开始吃了,然而并不是成棵挖着吃,每每到红芋地里去找有开裂的地方,轻轻地把表层的土拨去,就可以发现这棵中长的最大的红芋,挖走时请别动了其他的根,到秋天时这棵仍旧能长出比较好的果实。
因此,几乎是从夏天开始,人们的主食大约都是红芋。那流行一句俗语,红芋稀饭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
红芋稀饭现在还能经常喝到。红芋馍又分红芋干面馍和红芋渣馍,红芋干面馍现在饭店里也还有,但很少有那时的味道了。红芋渣馍几乎就没有了。
所谓的红芋渣馍,是把红芋先用红芋揦子揦碎成渣。红芋揦子是用一块铁皮做成,四圈钉上好的木条,中间用锥子均匀地做出许多小孔,使得孔的粗糙面向外,就可以揦红芋了。
揦出的红芋渣先用水一过滤,红芋粉就可以沉淀出来了,那是过年做滑肉吃的,因此成块成块的要晾干后收藏起来。过滤出来的红芋渣可直接喂猪,也可以蒸成馍填一填饥饿的肚子。
所以,从可以吃红芋到来年的春天,人的主食是红芋,猪也是。一天三顿,烀红芋,蒸红芋,红芋稀饭红芋茶,红芋馍与面条锅里也下红芋,记忆中的每顿饭都和红芋有关。
中午常常连猪带人烀一大锅红芋,没有馍没有菜,每个人吃两碗红芋,再喝点烀红芋的水就行了,烀红芋的水真叫个甜呐!
如果是见了几个日头的小红芋,那真是宝贝,盛一碗,没有筷子,捏一个,送进嘴里,就像小甜果一样,现在想来,还是美味呀!
如果遇到烀出的大红芋,小伙伴们舍不得用它喂猪,就用薄刀切成片,找来做锅拍的黍秸,串成串,挂在门前枣树的枝丫上,晾上几个日头,水分将尽,放学回来,吃上几片,就是最大的美味,简直就是享受!
再说上午把红芋刨出来,晾一个中午后,下午除了泥拧掉外,红芋莛也是要摘掉的,然后收拾成一小堆一小堆的,便于推红芋干子。
红芋拧好,双手通常是沾满红芋筋的,双手一合,十指几乎要粘一块。红芋筋通常是洗不掉的,但用湿土垃搓几遍,大部分能搓掉,然而干过之后的印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干净。
起红芋,推红芋干之前是要听天气预报的,父亲那个时候买了一台收音机,除了可以获得最近最新的天气预报外,还能听评书。我们常常是听着刘兰芳、单田芳、闫阔成他们的评书。
父母推着红芋干,我们几个把推成的红芋片抬到先前犁过的豆地里,撒开,再摆好,不许出现重叠放在一块的,这样易于晾晒。
在那个时候,我们都能知道什么广播台到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评书,从且听下回分解到上回书说到,总是不会错过时间的。在那时候,我们知道了岳飞和秦桧,听说了七侠五义,白眉大侠,还有杨家将。
晒红芋干,最怕的就是半夜下雨。秋天的晚上,上半夜还月朗星稀,到下半夜人们熟睡之时,会冷不丁来一阵秋雨。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咋呼一声,家家户户都会很快行动起来,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突然而至的秋雨来的没有规律,只是零星的数点。
撒在地里的红芋片不管是干的,还是半干的,都是要抓紧拾上来的,淋湿的颜色不好,变黑长霉发苦。
父亲拉着架车子,母亲拿着麻袋和尼龙袋子,我们姐弟各拉个筐迷迷糊糊地跟在大人后面。没有灯,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印象中居然有些模糊的光亮,使得各自能摸到各自晾晒红芋干的地方,那样的情景下,竟没有哪家拾错别人的呢。
秋天的下半夜,秋风裹挟着零星的秋雨,洒在梦境一般的旷野中,四围是夜的沉寂。一个多星期前犁过的豆地已经有些干了,前几天推的红芋片大多也干了,只有 少数撒落在土块背阴的后面。
在模糊的夜色中,各家各户在各自晾晒红芋干的田地里,几乎是匍匐前进,摸索着和感知着,快速而又准确地把红芋干拾进袋子中或者筐中。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挥,人们似幽灵僵尸一般,重复着简单的捡拾动作,没有人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秋雨似乎没有完全下下来,还是零星的。
迷糊中又和大人一块,把拾在袋子里的红芋干抬到架车子上,然后在架车子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里,人们像一群梦游的魂灵,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无边无际的黑魆魆的旷野又复归沉静,秋风裹挟着点滴的秋雨孤独地洒在冰凉的土地上。
第二天的一早,往往秋日照常升起,昨夜的风雨不见了踪影。到地里一看,狼藉的现场还在,零零散散地还有许多遗漏的红芋干,捡起来之后会和拾上来的一块弄到场上晾晒。
春红芋起过之后,一直能霜降,麦茬红芋才能起的,也有早一点的,只是怕耽误种麦。麦茬红芋常常比春红芋种的要多,因为人们一冬一春的口粮几乎都在这里。
起出来的麦茬红芋是要储存的,我们叫做“窖”。红芋窖子常常挖在自家院里的某个地方,这儿地势要高一些,防止渗水进去。
红芋窖的大小根据麦茬红芋的多少来定,春红芋是不能窖的,容易坏,人们在生产实践中摸透了各种东西的秉性。
红芋起完后,小伙伴们最大的一个乐趣就是“搜”红芋了,也叫拾红芋。
各家起完后的红芋地是自由开放的,是公共的,我们只要一放学,立即会带上自己应手的工具,小抓口或耙锄子下地了。
我们会在田野里来回飞奔,寻找哪家刚起过的红芋地,挥舞着小抓口或耙锄,搜寻着主人家遗漏的红芋。
搜过的红芋地与没搜过的是不同的,有时候一块红芋地被包围时,很快就被几个伙伴瓜分了,一人分几沟,绝对不允许互相染指。
另外,人家没有起的红芋,谁也不能动,即使没有搜到红芋,两手空空。这是搜红芋者的游戏规则,每个人都会默默地遵守着。
有时也会二次搜索的,根据积累的经验,遗留的红芋往往在红芋沟的沟底,或者在地头处。当别人挥舞着工具盲目刨地时,我会拿着工具寻找他们没有刨过的地方。
有时可遇见暴露部分出来的,称之为“露头青”;有时能发现别人刨过的还有红芋莛的头,用手一拉,拉不动,继续深刨,往往有大的,称之为“老跑莛”;有时在地头的两端,一抓口下去,硕大的红芋会给你带来惊喜。
当我们收获半筐红芋后,通常我们回找一个无水的小沟头,在一面的斜坡上挖个洞,最上端和地面通连,留出冒烟的孔,捡些树枝豆叶和豆茬,我们便可以烧红芋吃了。
大家提供自己筐里外形较好的红芋,常常是细长的华北红芋,放在挖好的洞中,点上火,我们轮流趴在沟的斜坡上,对着烧火的洞吹火,添柴,再吹火。
时常弄得灰头土脸,熏得眼泪直流。最后有的红芋烧的半生不熟,有的都烧糊了,但对于时常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不管烧成什么样,都是美味。
半生不熟的吃起来有些甜,烧糊的有些香。吃完之后我们会把刚才的锅用土埋上,说好下次再用,称为“埋锅下次做饭”。
霜打过的红芋叶子,黑的及其可爱,除了能“打老猫十二洞”用外,还可以食用,那时候常常收集一些干净的饱满的叶子,储存起来,冬天吃面条时放上一些,红芋叶面条,甭提多美味了!
现在,红芋还能常常吃到,但红芋的味道再也吃不出来了,甚至,稍微吃多一些,还会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