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一、
春节刚过,遍地的鞭炮残红,耳边噼里啪啦的声响久久都未熄灭。今天村子里迎菩萨。菩萨不大,却用了八个人抬轿子,以视尊贵和重视。“请”到每家每户门前,接炮仗接红包,然后这尊圆圆胖胖的泥菩萨就要安置在祠堂里,送财送子送幸福。康立达牵着新奇的小英子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跟着小家伙们这边拜拜手,那边作作揖。小英子兴奋异常,平生还是第一次凑这种热闹,两只手心攥得汗津津,粘乎乎,可就是不愿撒手。仰头看着她的老康,新年新的憧憬,和爱情的味道参杂在锅里,馨香可口。
“阿达,给你看样好东西。”硝烟围绕,小英子眨巴着长睫毛,俏皮的神情中带着庄重。
“啥好东西?这么神秘?”老康瞅着祠堂外鞭炮屑被炸得满天飞舞,浓重的青烟盘绕在柱子旁,门栓边,香炉上,不肯离去。
当小英子神气活现地拎着那两道杠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老康还以为她又检测到了新冠病毒。
“怎么,你又阳了?”
“真是个笨瓜……你……你要当爸爸了。”小英子张大了眼睛嗔怒地盯着他。她藏了一上午,就是想看看老康第一时间的反应,看看他的本能。书上说这是一个能快速判定男人品性的机会。尽管在她心里,老康早渡过了这劫。可她还是想再证明下、体验下那种默契的甜蜜。
老康明显没反应过来,。“什么?……有了?”缜密的大脑飞快地掠过一系列排查程序,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前三后四吗,难道没估算准?他心里忽然一沉。
这也太快,太突然了吧。
二、
老康其实不老,过了年才满二十六。普二毕业后在泥沼里兜兜转转了几年,刚出校门的豪情从疲惫的肌肉里一丝丝被剔除掉,扔掉那些虚头巴脑甘心情愿地进了这家私企做个设备管理,每天守完机器轰鸣的现场,回到办公室整理各种台账报表,润滑的,巡检的,维修的,尽心伺候着那些身价惊人的铁家伙。想到自己的行政管理专业,到那都对口,到哪又都不对口,一出校门都是牛马,能伺候这些笨家伙就不错了。经济形势不景气,大洋对岸那家伙,动不动就轮大棒子,压得本就复杂的世界乌云蔽日。这年月有个饭碗端着,暂时没房没贷,就算月光也还是有点滋味的。老康很知足。从小镇出来到这个溜边的二线城市,薪水不高也说不上低,一分钱一分货。关键这就算立业了。成家立业当牛马,每一个男人从小受教育的伟大志向。既然立业了,那成家就可以摆上日程了。
说曹操,曹操到。
那天老康加班回去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肚子痉挛得贴一块了,地铁上人特别多,估计都跟他一样,焦急地嫌地铁不够快,人人都显出疲惫和焦躁的神气。老康倚在崭新得照出人影的不锈钢管边,顺着拥挤的脊背、胸脯、胳膊,摇摇荡荡瞌睡起来。
忽然间身子倾斜,他被一股蛮力挤兑着倒向一边。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尖叫,把他从半梦半醒之间拉了回来。
“哎呀,你这人,怎么……”
老康猛然睁开眼,一张湿润新鲜的嫩脸扑在眼前,小巧挺秀的鼻梁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子,蹙眉一垂,薄薄的嘴唇矜持地抿起来,好像刚刚那句话不是从这里出来的。老康本能地往后仰起头,可身后的浪潮一阵阵涌过来,两个人的胸脯都快会师了。女孩子红到耳根儿,佝偻起饱饱的前胸,白费力气地躲着退着。老康嗅到一股发香,幽香幽香,青春的味道不动声色,侵略性极强。
“你这人怎么……”耳边的细声埋怨惊悚了老康。他忙不迭地道歉。人太多,嗫嗫喏喏的声音还没抵达目的地,很快就被嘈杂淹没了。
“你踩着我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从女孩眼眶边溢出来,她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哦,光记得躲上边,下面千军万马的也没注意。老康对着那一串珠子,徒然地回了一串‘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的昏睡给这么嫩这么娇小的脚丫子,造成了多大伤害。他用力抬高了脚,没地搁,只能干吊着,跟他内疚的心一起吊着。
不知过了多久,到站了。老康揉着酸痛的腰身和腿肚子挤出来,想着回去对付一口泡面。在出口通道远远看到那个女孩,乌黑的短发,橙黄色套装,一瘸一拐地慢慢挪着。老康赶紧跑了过去,“真对不起……是我……踩疼你的吧。”在水灵灵女孩面前,他有些手足无措。女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自顾自一颠一颠朝前挪着。老康不放心,呐呐地跟在后面。挪了几步女孩定住了,回过头,大大黑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旋即大方地伸出了手。老康又没反应过来,他怔住了。
“咋了,扶着我呀。”略带娇嗔的声音递了过来,老康忙把背包推到屁股上,上前搀住了她。“用点力。”又是一声,轻轻的,柔柔的,让老康舒适,加班劳累像块皱巴巴棉布,瞬间就被熨帖齐整了。晚上老康一直把女孩送到公寓里,路上找到了红花油和喷雾剂,当然还顺便聊了聊,知道女孩叫小英子,家在本地,是城市另一头沃尔玛的收银。
缘分,就是很奇怪的东西。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两个孤独的人,就像海滩上两粒互不相干的沙子。一趟温柔的地铁,就让两粒沙子迅速转化成了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老康倾慕小英子的温柔如水,冰雪聪慧。小英子看重老康的实在本分,阳光上进。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络起来。看电影,喝咖啡,逛古迹,游乐场,演唱会,凡是能让这对刚接触的情侣感情快速升温的活动,他们都去寻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不过瘾,索性就顺理成章行了夫妻之实,刹住了那股青春邪火。年轻的身体是贪婪的,一次又一次云雨酣畅,让老康疲乏,也让他心满意足。当小英子在身边发出细细的、均匀的鼾声时,他有时也会想起王立梅的身影。嗨,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三、
老康在大学里性子淡泊,不跟潮流。上完课只有两个地方能找到他,学校里面的图书馆,学校后面的凤鸣山。同寝室李志武交游广,一会义工,一会勤工,下了课连影都捉不到。深更半夜,拖带着疲沓沓的脚板,夹带着五香四溢的小吃零碎,油焦油焦的香味,馋得同屋那几个清汤寡水躺也不是,坐也不行,不到俩月就跪服一地,成群结队地跟着骚出去。只老康稳得住,入定老僧一般守着破庙,继续寡水清汤地吃着喝着,也不觉得孤寂。他倒不是有钢铁般意志,还是他好静,好静到有些孤僻。周末宁愿一人满身臭汗,辛辛苦苦地在凤鸣山翻坡上岭,听听叽叽啾啾的鸟叫,瞅瞅盘结的老树根,大口大口喘出浊气,一呼一纳夹杂着泥土和无名小花散发的缕缕清新,对他来说就是十二分的享受。图书馆呢,免费又清静,东翻翻西遛遛,坐井观天似的漫游世界,不要路费,也没额外成本,比起挤挤攘攘的旅游,性价比真的不要太高。
学姐王立梅就是在图书馆碰上的。那段时间老康迷上了哲学。叔本华、培根、尼采、康德,什么都想瞧瞧,什么都愿意品品,真有一种少年维特的烦恼。二十出头的大脑,心智上的成熟,远远跟不上生物学意义的开花结果。有时像高压锅里的热汤芬芳馥郁,有时又被一个新出的念头折腾得坐立不安。他想找人辩论,找人倾诉自己的变化,吐露自己发现的惊天秘密,可在这偏僻一隅,很难找到族类。他觉得比起外国经典,矛盾论和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还是更胜一筹。从战争中提炼的哲学,从死人堆里总结的思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有案例,有注释,有鲜血浸泡的。这类“接地气”的哲学解释了他大部分由来已久的疑问。
在图书馆一次哲学理论的交流中,两个哲学爱好者相遇了。两人开始言辞激烈地探讨主义,争到后来老康举手投降,不是主义的失败,而是他要解决个人的实际问题了。王立梅比老康大一岁,是他学姐,她的哲学观既不辩证,也不功利,她更倾向于实用主义,倾向于解决实际问题。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他替她打饭,替她抄笔记,找论文资料,冬天还把她的外套带回寝室搓,看着这个陷进漫天泡沫里的书呆子,整屋的男权们痛骂他丧权辱国,他照样乐此不疲。王立梅有一身细腻嫩白的皮肤,有利落的凹凸身材,俊飒的短发,搂着她在校园里踱步,光是回头率就能消解老康所有的付出,更何况还有更棒的红利呢。王立梅不仅是他的恋人,也是他姐姐,甚至是他的母亲,她详细规划到了老康的后十年,考研,考编,考职称,晋升,向组织靠拢,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她姓……花前月下,望着王立梅花瓣般娇嫩脸庞,冷峻清晰的计划,老康哼哼唧唧地答应,唯唯诺诺地附和,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如胶似漆的日子往往转得快,转眼间王立梅就跑到沿海实习去了。为什么去东边,王立梅告诉老康,越往东越好,直到海的另一头才更好呢。学国际贸易的她搞起汽车销售,严密的逻辑,侃侃的口才,加上强烈的成功欲望,让她很快就适应了物欲横流的世界。她大展拳脚地生活,学校里的你侬我侬一去不复返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到底还是实用主义惹的祸,不到半年,大都市的灯红酒绿、花团锦簇就深深地埋葬了这个女人身上不多的娇弱和纯情。只知道凤鸣山和图书馆的老康,自然一天天地跟不上节奏,一天天没话可说,电话越来越少,考证考研生孩子的计划都变成了浪费青春糟蹋生命,最后抛弃的就是两个人一文不值的感情。一次酩酊大醉后,王立梅醉意熏熏地下了判决书:“我们俩不合适。从哲学上就不通,在性格上也不互补。你知道么,今晚两个小时……我刚推走一辆车……赚了八千块。就这样吧,让一切往事随风,各奔前程喽。”
老康想不通,破天荒地找到李志武一醉方休。他说,八千块好多吗。李志武说,是蛮多的,是你五个月的生活费。老康说,她怎么知道我们不互补,一年前不补得蛮好嘛。李志武说,一年前是一年前,信息社会迅雷不及掩耳。老康说,一年多的感情就这样如流水一样,真的不能挽回?李志武撇撇嘴,一年多算什么呢,就算挽回来,你到哪里去淘这八千块呢。老康还说,她调转了方向,那顺便也给我调一调呗。我跟得上的。李志武认真地盯住老康,你真跟得上?软饭硬吃的本事你可学不来……
老康还有好多想说的,可半斤老白干下去,他倒在了杯盘狼藉里,呼呼大睡。后来老康想,李志武没说服他,是他自己说服了自己,亲手打败了自己,当然这是哲学的作用,老康的哲学开导了他。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现在分开从另一角度来说是好事,道不同不与为谋。矛盾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有些人注定要去沿海游泳吃海鲜,有些人则永远无法摆脱凤鸣山的麻脸斑鸠和图书馆的墨臭味。
四、
祠堂前的炮仗渐渐息了下来,聚集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了。随着一分一秒的流走,注视着老康的小英子有些紧张。他会怎么办?原本对老康底气十足的她,突然间没底了。送菩萨的快乐,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烦恼,如同一条锐利的分界线,不,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在两人之间,匕首两侧都有刃,谁动谁受伤。
老康把遥远的思绪强行拽了回来,王立梅当初毅然决然地抛下他,就像扔掉一块旧抹布。可老子也有翻身的日子,老子如今也有妻有子了。
“咋办?!瓜熟了,蒂巴自然就要掉下来。生下来。咱俩结婚吧。”缭绕的青烟中,老康凝视着小英子,郑重其事地回答了她这道选择题,不,是论述题。他做出了人生重大的决定。
小英子的揪着的心如向阳花般绽放开来。不过,喜色刚染上去,娇媚的面颊又被一块灰蒙蒙的乌云给盖住了。
“结婚?拿什么结?现在房子、票子、车子,啥子也没有,真真正正的裸婚么?”她似笑非笑地问道。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小英子家里条件很不错,家里只她一个宝贝,一直从商的老爸老妈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婚房。跟老康认识不久,她就悄悄地跟妈妈分享了自己的幸福。
妈妈拍拍她的头,笑嘻嘻望着她,“我们的小英子也要当家了。你放心,只要你喜欢,我们就欢喜。家里永远是你们小两口的后盾。”
她停顿了一下,“不过,婚姻是终生大事,看准人是一门学问。在进入殿堂之前,要多出一些考题测一测对方,情商和定力是好男人的标准,金钱不是。也要测一测自己,自己的内心和承受边界在哪个区域。谈婚论嫁的时候,就是一个很恰当的时机。”
小英子相信老康,也相信自己,她更相信妈妈。今天她要再试试自己的眼光,看看自己相中的郎君,在关键时刻的担当和实力,不是经济实力,是头脑和决断的实力。外表单纯的小英子,心里面的睿智和小九九都掩得深深的。
别急别急,我这就回去跟父母商量。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老康故作镇静。
真直得了么?老康心里没有数。这个婚还真是难结。父母都是乡镇打工族,家里买房子,供他上大学就出了血本。家底子薄得就像一张牛皮纸,晃起来刮刮响,沾点水就蔫下去了。毕业这几年风吹雨淋省吃省用的,也就搂剩了五万来块。成家立业,立了个寂寞。在这个城市,整两万的房价就不要妄想了,单那十七八万的礼金和首饰、酒席啊,不拿出小三十万来,那刚刚的豪言,就会跟风吹一般,无影无踪了。再说,这个预算只是寒碜自己,精打细算省出来的估算,他还不知道小英子父母的底线划到哪里。
可是老康已经不是大学里那个老康了,尽管王立梅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心里。他知道每对爱侣在这个特殊时期都要经受住这令人生厌却不得不面对的世俗考验,好多你情我意的小两口一夜之间就成了陌路。李志武的父亲是市局干部,家底丰厚。可结婚时照样偷偷地跟老康打欠条,说是满足丈母娘的特别需求。这次老康没有退路,错过了小英子,他知道自己真的很难再去爱别人了。王立梅事件过后,老康有一次问父亲,当初家境贫寒的他是怎么空手套来小家碧玉一样的母亲的。父亲沉默许久说,婚姻是一次马拉松,要对它怀有满满的敬意,付出十二分的诚意。最困难的生意,要去谈才有成功的希望。有些难办的事情,只是因为你不尽力而让它越来越难办的。这次他要尽自己最大的诚意最大的努力去办。
面对困难,在危险和环境中表示绝望的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的人,只是懦夫和机会主义者。怎么办,狭路相逢勇者胜,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先行动起来,在做的过程中就会有扳转逆风的机会。他相信自己能成熟地过好这一关。
“走!买戒指去!”迎着小英子溢满笑意的眼睛,老康的信心和勇气渐渐鼓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