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到县城念高中,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送我去学校报名的是我姐姐及姐夫,这不仅仅是因为姐姐能给我缝被子,主要还是因为姐夫有个姑姑嫁在县城,而他的儿子当时是县文教局的主任(至于主任是个多大的官我也不知道),并且还住在我念书的学校里面。于是七拐八弯的,我便和县文教局主任家拉上了亲戚。
按着姐夫的辈分,我应称呼主任为俵中(即表哥或表弟),但我怎么敢和主任称兄道弟呢?于是便自作聪明叫老师,或干脆就叫主任。
主任的母亲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按着姐夫的叫法,我也称之为梅姑娘(姑妈)。梅姑娘拉着姐夫姐姐,左一句乖呀,右一句肉呀,直叫得老泪纵横。其实,姐夫那时都快奔不惑之年了,但在梅姑娘的眼里,姐夫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过了一阵,梅姑娘才缓过神来,破涕为笑说:看我,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让你们坐下说话。来来来,快坐,我给你们沏茶去。梅姑娘颠着一双小脚走开了。
在淡淡的茶香中,梅姑娘向我们讲述了她的身世:六岁时被卖到城里做童养媳,八九岁就开始学做饭,人还没灶台高呢,要借助小板凳垫脚才能操作。挨打受骂那是常有的事,哭过之后便会想家里的亲人。长大后,起早摸黑靠做手工豆腐放孩子念书。所幸孩子争气,考上了大学,又当上了县文教局主任,才有了今天这个家。最后,梅姑娘正色对我说:人穷不可怕,就是不能没有志向!今后要好好念书,报答你苦命的娘。我们是亲戚,要经常走动,到家里来吃饭。我不住地点着头,惴惴不安的心稍有平静,感觉主任母亲这位老太太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也许,经历过穷苦洗礼过的心灵,总会发出金子般可贵的光泽。
离家的第一个中秋节是在梅姑娘家过的。可学校只放一天假,很多同学都回家了,而我家离学校四五十公里,坐客车得花八毛钱,一个来回得花掉我半个月的菜钱,那怎么行!如果走山路回家,就算早上五六点出发,到家也在下午三四点了,第二天怎么赶得回学校呢?虽然我非常想念我娘,但我还是不得不放弃回家的念想。
感觉那时的天气比现在冷。刚好那天又刮风下雨,入学时穿的较为体面的单衣已抵挡不住深深的寒意。我打开小木箱,把我娘为我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黑色外套拿出来穿上。哈,真暖和!可这件外套只可抵御寒风,无法装扮自尊。因为外套的左襟因窟窿太多,无法缝补,我娘只好把左襟剪掉,而家里又没有那么大的黑布,没法,只好找了块蓝布逢上去。那时,这样的衣服在农村穿着,那是很正常的,而在城里,在学校就显得很另类了。鞋子是新的,我娘为我新做的布鞋,鞋底还钉了汽车皮子。可那天下雨,也无法到外面泥泞的路上走动呀。那时可不比现在,到处都是水泥地面。
正当我站在宿舍门口东张西望之际,梅姑娘撑着雨伞、拄着拐杖走过来了。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上前问好。梅姑娘叫我到她家过中秋,聚一聚。我赶忙推辞,说学校给我们发了加餐券,饭菜都有呢。梅姑娘说:学校的饭菜先留着,这么早来找我就是让我中午不要在学校吃饭,等中午吃饭时,她会叫她孙子来叫我。我嘴上应承着,内心却在想着如何推掉这次做客的最佳理由。
要说我对梅姑娘家的大餐没欲望很定是假的。我一个月只有三元菜钱,分到每餐只有五分,故每顿只能吃青菜萝卜这类素菜,加了肉片的菜要二毛钱一份,我是万万不敢想的。中秋节加餐领了一份免费的红烧肉,真是太美味了。你看那焦红的肉皮下,盈盈的凝脂都快流出来了,夹一坨放到嘴里,轻轻一咬,肉香便在满嘴间回荡,一咽,干裂的喉咙便变得如老家那条春雨后的青石板路面一样润滑油亮。
红烧肉味美呀,但就那么半小碗,我还没舍得吃完,留了一半装在我那只铝饭盒里。梅姑娘家请客,不正好可以给我那干瘪的肠胃打打牙祭!可我这身合身但不合时的装束令我勇气尽失,自信心全无。试想:在一个下雨天,一个少年脚蹬布鞋,身穿“两彩上套”到一个县教局主任家去做客,那将是一种怎样的体味,你还有心情去吃饭喝汤吗?我那可怜的自尊心告诉我,宁可饿死也别去丢人现眼!但我到哪去呢?外面下着雨,我一无雨伞二无雨鞋,更何况风还一阵紧一阵慢地刮着呢。
临近中午,我拿本书跑到宿舍对面的礼堂里躲起来。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做法,不管梅姑娘或她孙子找不找到我,我都可以说是看书入迷了,忘了时间。最主要的,还是我认为,梅姑娘叫我过去吃饭,无非是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做做样子而已。谁相信一个县主任家会对一个乡下的穷亲戚念念在心呢?更何况,穷亲戚还是七拐八弯捞来的!
梅姑娘的孙子与我同在一所学校念书,高我一个年级,是我的学长。我们同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我有两篇小文还是梅姑娘的孙子在学校广播里朗读的呢。
没过多久,我听到梅姑娘的孙子在宿舍门口叫我,之后,便听到他上楼声及离开的脚步声,心想,事情应该过去了,可以安心看书了。我正看得入迷之际,怎么突然有水滴掉在书本上。一抬头,看到梅姑娘的孙子站在我跟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人已被淋成了落汤鸡。
哎,你把我坑苦了,我满校园找你,又到校外去看,原来你在这里呀!梅姑娘的孙子因和我较熟悉,他一边说,一边夺过我的书,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只可怜我那双新布鞋!
主任笑眯眯地让我坐在他的身傍,一个劲地叫我多吃菜,可我面前竟没有筷子。主任可能窥出了我的窘境,皱着眉头问他的孩子们,是谁铺的桌子,客人都没筷子,你们还吃得欢?梅姑娘赶忙拿了一双过来,主任接过,并不交给我,说我是高中生了,应是个文化人喽,你没筷子随便怎么说一句,我们不就知道了。
我被主任说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去看我胸前的那块蓝布,还有脚上那双湿透的布鞋也在不断地提醒我:此地不可久留!但最终,我还是笑着说,那我就说声“玉盘珍馐莫诱人,若有筷子看你狂。”不想主任一听非常高兴,指着我和他的儿子说:你们两人不都是学校文学社的吗?今天你们两人各作诗一首助助兴如何?还破天荒地给我们各倒上了一杯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主任说,诗酒不分家,来,干一个,酒下肚了,诗也出来了!主任还提醒说,你们以这些菜为题也可以的。
我面前是一盘肉片炒长豆,一阵啄磨之后,我便编出几句赞长豆的话来:
天做屋顶地作床
披星饮露叶为裳
牵牛织女遥相望
慕尔终日成双双
主任高叫一声:好!只可惜有才子没佳人哟!
这下该轮到他儿子了。哪知我这位学长把他的酒杯揣到我面前说,看在我这付满身湿透的可怜相上,吟诗也好,作词也罢,你们搞去吧,我都冻得嘴唇发抖了,还作诗?等下自己都成为“僵尸″了。拜托,拜托!主任笑骂了一声:混帐东西!便笑眯睐地看着我说:再来一首?
我忙说,不行了,主任,我哪有那才气。平时我们是都写过一些小文,那是用很长时间一字一字抠出来的。有时,一篇小文会花上两三天时间呢。
主任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没才气?谁说你们没才气?主任收起了笑容,指了指我及他的儿子说:你们读过曾国藩与小偷的故事吗?我给你们讲一遍:说曾国藩幼时读书很用功。一天晚上,小曾国藩挑灯夜读,一窃贼潜入屋内伺机行窃。可怜小曾国藩,一篇范仲俺的《岳阳楼记》背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记不下来。可躲在暗处的窃贼都记下了,看看天色将明,窃贼行窃的机会没了,气呼呼地走到小曾国藩面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书扔到地上说:猪脑袋,还想念书?背什么背,我背给你听:“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窃贼在小曾国藩的一脸茫然中大步离去。可历史最终给出的结论是:曾国藩成了湖南才子、晚清大儒,而窃贼依旧是窃贼!
主任清了清噪子继续道:你们说写篇小散文要花两三天时间,一可以说你们很认真,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你们在随意消费时间。因为你们不是作八股,可以随意选题发挥,不用那么搜肠刮肚,大费周折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就是活在故事里,飘在诗词上。所谓作者,无非是挑选一些合适的文字,把故事或诗词串起来,以供别人心灵消费而已。当然,要做出成就是另外一回事,但首先你得有这份勇力。故摆正心态、端正态度是很重要的。
主任又给我倒上一杯酒说:来,我们碰一个!我很难为情地看着主任。梅姑娘对主任说:你今天怎么啦,老要孩子喝酒干嘛?让孩子多吃点菜不更好吗?
主任说:娘,我知道青少年喝酒不好,但一两杯酒不会把一个聪明的孩子喝傻的。我有话要对亲戚和孩子说。我让他喝点酒是要调动他的情绪,加深他的记忆。我们也是平凡人,无力给别人太多的物质帮助,但我们年长于他们,我们有责任为年青人摆摆心态,解开心结,不然,他们会觉得生活里尽是阴雨,没有阳光。我听主任说有话要跟我讲,抓起桌上的两杯酒一饮而尽,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望着主任。
主任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家困难,你爹过世早,是你娘把你养大,支撑起你那个家的,你娘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母亲。你娘能让你上学就己不易,供你到城里上学就更不容易了。我娘上午告诉我,说你不想来我家吃饭,我就知道,你是担心自己穿着不体面,会丢面子,损自尊。我告诉你,我念中学的时候,也不比你好到哪去,你看,我不同样过来了吗?衣服穿得不好,伙食吃得差,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更不是你娘的错,因为你娘太不容易了。可是,如果你的成绩也和你的衣服、你的伙食一样,那绝对是你的错!
主任说着,顺手把我上衣左襟那块补上的蓝布撩起,托在手上看了又看说:你娘的针线活做得真好!你看,线脚这么均匀,这么致密,就象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样,真漂亮!会念那首《游子吟》吗?我点点头。主任朗声对大家说,会背的我们一起念念这首古诗,借中秋佳节,感恩父母的养育,感恩伟大的母爱,祝天下父母健康幸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念了两句,已是泪水谤沱,念到最后,主任的声音也沙哑了。然后,主任起身,走过去抱着梅姑娘说:娘,谢谢您,我能有今天,得感恩你们的付出!
主任的眼泪掉到梅姑娘的脸上,梅姑娘又是幸福又是心痛,连声说:好了好了,快吃菜快吃菜!还往我碗里夹了很多鱼和肉。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一下回不过神来,梅姑娘干脆把加了蔬菜的盘子移到一边去,把鸡鱼蛋肉全往我面前挪。当梅姑娘把一个红烧茄子移开时,我用筷子点在盘子上,示意梅姑娘不要挪开。这盘茄子烧得真漂亮,紫红光滑的茄皮上,粘上了点点清油,越发显得油光滑亮。我有感于我娘劳作的艰苦,生活的辛酸,加之刚才《游子吟》的启示,一首小诗招手即来。我擦了擦眼泪,稳了稳心神,对主任的儿子说:学长,让我来替你交了作业吧,名字就叫《咏茄子》
苦汗浇出苗行行
茧手抚开叶张张
绒花为报春晖日
褪去蓝衫换紫裳
两天后,梅姑娘把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和两套冬衣送给我,说是她大孙子念高中时穿过的,现在到外省上大学了,衣服就留在家里,问我喜不喜欢。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就算是下雨与冬天我也无所畏惧了!梅姑娘还跟我开玩笑说:这是大学生穿过的衣服,穿上它,你也准能上大学!
可我最终还是因我娘积劳成疾过世而辍学回家当了农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梅姑娘家的任何人。后来,我也问过我姐夫关于主任家的事,姐夫说,主任早调市里工作了,一家人都搬到市里去了。
不知梅姑娘她老人家现在怎样,想必主任也早该退休安享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