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四月天,父亲周末回乡归家,遇路旁一根小树苗,认得是樱桃,便扯了回家栽在我们家门口的菜地里。
第二天,农历三月初六的早晨,我挣扎着、啼哭着落入人间。母亲提起我出生的情形,却云淡风轻一般。在我懵懂的意识中,生孩子就像母鸡生蛋那么容易。直到多年后我生孩子,才深切体会到“儿奔生,母奔死”的那种生与死之间的较量,真如到鬼门关转了一圈。
六岁,是我记忆比较清晰的年龄了,那棵樱桃树已长得比我高两倍多,主杆比我的小拳头还粗。茂盛的枝丫如伞状般发散开来。四月天,洁白洁白的花朵开得要漫山遍野流淌一样。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樱桃树下的绿草地上,开始想一些小女孩的心事。
樱桃花在白日暖阳中陆续启蕊盛放枝头,花瓣在一阵阵晚风吹落的夕阳中飘落满地,花蕊在一夜的春雨中冷得瑟瑟发抖……
樱桃树在我梦里已变瘦了,我在樱桃树的梦里是不是长高了?
看樱桃花已缩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它们也进入夜晚梦乡了?
仿佛一夜之间,翠绿的樱桃叶子就被雨水从光秃枝干润出一串新芽,那嫩色,像柔风停留在枝头的呼吸 ;再过两天,那芽就如吹了气的小气球一般鼓胀起来,变戏法一样在枝丫间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过两天再看,枝叶间又变戏法一样缀满了一辍一辍的小青果儿,弱小得如一个个谜语,也鲜绿如一个个谜语。
我在妈妈的肚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小青果儿一样小呢?
我在想,想一些我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樱桃树,你干的活是不是也跟我父母一样,干完了一段活儿,紧接着又要干下一段活,没功夫顾得上跟我说说话呢?
哥哥姐姐上学了,父母出门干活了,留我一个人在冷清黢黑的家里,看屋。这屋有什么好看的呢?老鹰也叼不走,更没东西供贼偷,我想。
四月的乡村,很深很静。无限大的时空里,除了门前的樱桃树在那里等着长大,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等着父母回家。阳光听到了我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不声不响地走到我面前,陪着我在堂屋的门坎上坐下,然后又慢慢靠过来,和我依偎在一起,于是我在这种暖意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斑鸠在屋顶的叫声把我惊醒的时候,樱桃树也在风中把我喊醒了;太阳跑到山外边跟我说再见的时候,父母哥姐们还没回来。
我不明白,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来看这屋的吗?樱桃树就是我唯一的伙伴吗?
一天又一天,樱桃熟了,像一个个透明红亮的小灯笼挂起来的时候,我从来没见过面的表姐——我舅舅的女儿来了。
远远的就见对面的山路上,舅舅舅妈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正埋头小心翼翼地随母亲带领,走过土坡下弯弯窄窄的水田路。
他们还没走进院子的时候,父亲早已笑盈盈地迎接过去。我却退缩着藏在堂屋那扇大木门背后,偷偷地盯着他们:灿烂的阳光,如一个聚光灯一样,罩着一个比我个头高一大截的女孩儿。她穿着粉色毛衣,外套米白背心小呢裙,扎着两个小卷辫子,辫子上的还缀有两个红色绸缎蝴蝶结,白净的瓜子脸,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又清澈,既好奇又兴奋地向四周张望。一霎那间,我怀疑她完全就是从我的连环画上跳出来的“白雪公主”,她怎么会那么好看啊?
而她,就是我的表姐了。
我穿着旧旧的小夹袄,双手染的锅台烟墨都没洗干净,就被父母从堂屋里牵出来见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姐。我低着头盯着双手,不停地搓着,连人都不喊。
表姐却笑盈盈地大大方方来牵我的手,一对小酒窝立刻在她白净的两颊漾开来,盛满了血液里的亲情的声音。
我被表姐牵着手,仿佛她才是这乡村的小主人,而我是她远道而来的妹妹。经舅舅舅妈同意,我们去摘樱桃了。晚上下了夜雨,见到满树绿叶间的红樱桃还滴着水珠,她大惊小怪地欢呼起来,水灵灵的红樱桃逗得她咿呀咿呀,哇啦哇啦地叫,兴奋得比我过年还高兴。她稍一垫脚,那红润樱桃小嘴就正好包住一个红樱桃,还没等我惊呆过来,她已经摘了一个红樱桃塞到我嘴里来了。
那时我的表姐十岁,我六岁。她在市里一个好学校读小学三年级了,还是市少年宫的小舞蹈演员,而我还没上学。当她用优美的舞姿和甜美的歌声给我们一家表演节目的时候,我看到父母眼里的那喜悦的亮光,还有内心遥远的羡慕。但父母也许没注意到,我的眼睛里,我的内心里,表姐那炫目的亮光,如探照灯一样照亮到我内心深处孤独一角。
那时,表姐身上的一切,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一出生就有优厚的家境,优越的环境条件,还天生的丽质。上天把一切美好都给了我的表姐。
此后独自看家的时候,就在默默地想,想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想我和表姐间既熟悉又陌生的亲情,想我们既咫尺又遥远的距离,想我们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巨大差别。
记忆中,那是我和表姐唯一的一次亲密的接触。
去年,突然得知表姐患癌症的消息,我的心沉得很深,沉到了遥远的那个摘红樱桃的时光里,急切得想立刻就见到她,但被表哥婉言地拒绝了。说是表姐做了化疗,头发掉光了,不愿意有人去打扰她,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我听得到亲情被无情撕裂的声音:表姐,你可是一个舞蹈艺术家啊,怎堪经受病魔无情的摧残和折磨?!
来吧 ,亲爱的表姐,别怕。让我牵着你的手,就像当年你牵着我的手一样,让温暖在我们的手心里传递,让我们重新回到那个“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美好时光里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