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父亲说,上辈子他欠我,这一辈子我是来向他讨债的。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我听着这句话,如见其人。那是本月月初,我刚刚从父亲那里领取了生活费——又从他那里,讨了好大一笔债。

        父亲个子不高,身材瘦削,偏黑的黄脸,年纪不过四十五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小时候它们会狠狠打我的手,现在它却只被用来抚摸我的头发。

        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他待我总是慈爱且富有耐心。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不仅教我做人的道理,还辅导过我的功课。

        我初中时数学成绩很差,初二上学期第二次月考,数学成绩只有六十四分,连及格线都没到。但那卷子是要家长签字的,我盘算着是承受怒火还是伪造签名,爸爸已经一言不发地找出我藏好的卷子,我以为他会打我,但他只是深吸口气,“你这个分数,我真不想签。”我大气不敢出一下,他说:“算了,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会给你补习数学。”

        爸爸给我补数学?要知道,他不过是高中水平,而且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碰过书了。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初二的课本和教辅资料,一遍遍地翻阅,纸页都被翻得破烂,仿佛上学的人是他。

        我九点半下晚自习,他总是会坐在书房里等待我,暖黄色灯光里他的轮廓柔和,但每一条皱纹都像是透明耳光抽在我脸上——我理解了父亲常说的讨债的话,我把他的金钱做了打水漂,他还在消耗精力为我挑灯夜读。

        我再也不敢三心二意,认认真真听他讲题到十一点半,然后洗澡睡觉。当我路过书房时,父亲还坐在书桌前看书,“爸爸,去休息吧。”

        他没接话,疲倦地把笔抵在眉心,眼睫微闭,是在思考什么呢?我暗下决心,期末一定要考好。我静下心去做题,背书,当我坚持不下去时,我总会想起他的面孔。初二期末考试时,我考了全班第一,爸爸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高中的时候,我和爸爸说我想学艺术,想做编导,拍自己的电影。爸爸没答应,“你再好好想想,学艺术可是很费钱的……而且学了艺术之后你干什么呢?”他的黑眼睛里满是担忧,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

        我说,“我不试试,我怎么甘心呢?”爸爸沉默许久,几万元的艺术培训费,对于我们家是不小的负担,“你再好好想想。”当我第五次开口和爸爸说时,他终于点了点头,他脸上厚厚的黑眼圈出卖了他的忧虑不安,但他还是说,“你实在想去,那就去吧。”

        离开家时,他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

        自此,我便踏上学艺之路。七月集训,十二月省考,一月初我打电话给爸爸报喜,

        电话那头爸爸声音里有克制的欣喜,他说,“真能干!你什么时候回家?”这次轮到我沉默,我想去校考。可是爸爸不同意,他要我回归文化课课堂,去考综合类院校。我嘴上答应,填志愿时还是填了一份艺术院校表,阴差阳错地来了安艺。

      临到开学,他和天底下所有的家长一样,对于即将远行的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和爸爸说,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爸爸说,不行,我总得看看你的学校在哪里,是什么样,这样我才放心。

        被子,行李,背包,父亲扛起沉重的大件物品,只把一些小件的袋子给我。我想帮他接过来,他一挥手把我推开。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那些行李把他压成了一只弯弯的虾米。我的爸爸在他遇见我之前,是个了不起的超人,可是现在我的超人老去了。

        他没坐过动车,在动车上疲倦地睡着了;没来过这个城市,大城市里的繁华热闹是他没见过的美景;没进过这个学校,在陌生的地方也会迷路,跟在我们后面亦步亦趋,他什么也不懂,卑微亲切得像一粒尘埃。我突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在去学校之前的赌气、纠结全都被一扫而空了。我的爸爸已经老了。我看着他的白头发,看着他瘦削的肩膀,看着他低垂的暗黄的脸颊。小的时候我坐在他肩膀上看太阳,那时他肩膀宽阔像山脊,可是他现在老成了一条绕山而行的长河,老成了他背对我拭去的眼角浊泪。

      我抱着生活用品,使劲推父亲走,“快回去吧,家里还有好多事呢。”父亲抓住我的手,他的手上布满硬硬的老茧,“你自己可以吗?爸爸还是不放心。”“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你快回去吧。”我朝他笑,他转身回去了,他背对我抬手擦擦眼角,“小债主,爸爸走了。”

          我目送他远去,他和大部分的中国男人一样,神情木讷,皮肤暗黄,不会打扮的很时尚,不怎么会说话,日子过得辛苦。他是家中次子,父母不疼,长兄不爱,一早便失去年少轻狂的能力。他少年辍学,去做豆腐店学徒,做工人。辛苦了十二年,直到开了自己的小超市,生活才慢慢好起来。那些我不曾参与的岁月里,也是我体味不到的艰难痛苦。  他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我的父亲,如今,他又变成了一个笨拙的孩子。

        月初和爸爸视频,同他说我想去远方,不想再回到贫穷的老家。爸爸突然打断了我,“如果你在外地做事,如果我或者妈妈生病了,你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吗?”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不会,你会想还有别人会把我们送去医院。”

        “这就是父母与孩子的不同。如果是我们,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赶到孩子身边。”

        “我女儿也许随时都可以放下我,可我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能放下她。她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爱她。”

        我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泪,一直到这一刻才夺眶而出。后面爸爸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大清了。这一刻我不仅是个债主,还是一个自私且无知的女儿。

        我的父亲其实很平凡啊,他什么都给不了我,却又什么都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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