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蛙》
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一个比较模糊的记忆，全是碎片化的场景。一直以来她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稍微懂事长大一点才隐约知道个姓氏，名字是我大概成年后才偶尔听说的，就算听了也常常忘记。
因为我是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对奶奶的印象深刻，对她总有泛滥的回忆和怀念。而我另一个奶奶长辈，也就是外婆，一起生活的痕迹太少，所以对她的记忆不多。在我们老家，其实奶奶和外婆基本上都是直接喊成婆婆的，爷爷奶奶，喊成爹爹婆婆。我们平时也就逢年过节去看看外公外婆。
在我记忆中比较震撼的是外婆生了7个孩子，我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共有7位。我奶奶这边，生的是4个孩子。觉得外婆家生的孩子实在是有点多。小时候的我们实在太不懂事，会说妈妈家怎么生了这么多孩子，像下猪娃一样的。
现在回想起来，小孩子的话里藏着多大的邪恶和罪孽。当时幼稚的我们，完全无法女性的生育之痛。在没有女性避孕药的时代里，不停地生育似乎是一场无法遏制的事情，直到女性年老经断无法再生育。
《我的天才女友》的第三季或者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三本书里面，时间到了1969年左右，莱农和莉拉在女医生的帮助下弄到了避孕药，那时避孕药在她们的国家意大利是非法服用的，还是以调理经期的名义来专门开给已婚的妇女使用。拥有了避孕药的女性，终于可以自由又放心的选择她们的爱，以及选择不要再生孩子了。
近日在b站上看到，有网友解读这一段的视频，两位女主弄到口服避孕药的开心以及避孕药对女性的意义。评论区里第一条热评当即让我深感共鸣。
“我老奶奶那一辈，基本每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妇女，一辈子都会生七八个孩子，也就是说
从二十多结婚，到更年期的二十多年里，是一个紧接着一个地生。我妈曾经问过我老奶
奶她最疼哪一个孩子，我老奶奶的回答是：谁都不疼，孩子太多，只感觉又累又烦。”
这也是我外婆的人生，生了7个孩子的外婆，我第一次触目惊心地看懂了一位生了7个孩子的女性的人生过程。依循这这位网友的推算，我大致也推测到了我外婆的人生。妈妈是老五，1966年出生的，那时的外婆不可能使用避孕药这种东西，后来外婆又生了两位，最后一位出生的小姨据说是外婆五十多岁怀孕生下来的。
诚然，是真的等到外婆年纪大了，女性生育能力终止了，才再没有孩子出生了。
我问过妈妈一些关于外婆的往事，外公很多时候其实在外面做生意，个体流动摊位卖眼镜，我们老家很久以前有个眼镜批发市场。所以外公是经常出门的，常常留外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们。我妈妈的大哥，我喊大伯，其实在妈妈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人了，生的孩子太多，年龄差比较大，他读了些书出去了。妈妈十二三岁就下学帮外婆在家种地，帮她出嫁的姐姐带过孩子，也帮忙看看自己的小弟小妹。很多时候，主力大人就是外婆自己。
外婆做着农活，带着年纪还小的孩子们一起生活，很多日子都是她自己一个大人。孩子，全都是她生的，在这可以生育的二十多年，基本上也就是接连地在生娃，生了7个。我不知道中间有没有流产的或者早逝的婴孩。受孕，生娃，坐月子，带娃养娃，再受孕，再生娃……有种无限循环的感觉。
在我记忆里，生了7个娃的外婆就是最大的标签。而我对这几个孩子的生育过程的艰辛程度其实用了很久才了解到。
对外婆，另外一个记忆特征就是“瞎”。外婆是什么时候瞎的，我都记不太清了。感觉我那时候还小，可能已经读小学四五年级了吧。白内障的眼睛疾病，说是以前流泪也多吧，生了7个孩子的女性这一生流的眼泪肯定也不少。起初，小姨还带外婆去治疗过眼疾，后来据说也是无力回天了。慢慢地视力越来越差，我小时候去见她，她总是柱着拐杖方便探路，她说可以看到一丝光线，大致感受到我们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她总是用触觉来感受我们，叫我们到她身边，拉着我们的手，抚摸着我们。
老年后的外公外婆是相依为命的，外公照料外婆饮食起居。妈妈的一位哥哥，我喊舅伯，还有舅妈有时候也会来看看外公外婆。但主要还是他们老两口自己扶持度日。记忆中我读小学四五年级，叫上和我玩得好的邻居女孩，相约一起去我外婆家玩玩。外婆家离我家的村子还是有几里地，我一个人去还是有些害怕，找个玩伴一起。
记忆中，我几乎从不单独去外婆家的，除非逢年过节的爸爸妈妈带着去看望他们。小时候爸妈也一直在外地工作，我是跟着奶奶的留守儿童。我也不记得当时为什么缘由想去外婆家玩玩。只是记忆深刻，外公外婆见我来看他们，无比的欣喜。外婆的脸露出笑容，尽管她看不清，拉着我的手百般摩挲就是高兴。外公看着我们也满是是淳朴的喜悦，有种又惊又喜的感觉。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农村里有很多那样的老人们，他们开着大门，坐在倚门的一把椅子上，似乎等待着什么出现，然而从白天到黑夜，或许都没有一个人来家里和他们说几句话……好一点的可能有常来的邻居聊几句同坐一会，那种门口突然地出现自己很久未见的亲人们的概率并不高。
外公外婆也问了和我一起来的小女孩，知道是村里一起的玩伴。那天下午，外公下厨，给我和小伙伴都做了一大碗鸡蛋面。给我们的碗里都埋了很多鸡蛋，这辈子我吃过的面里鸡蛋放得最多的一次，不是普通的放三两个鸡蛋，应该是有五个以上，就是因为鸡蛋数量太多，而被我一直记忆深刻。那天的我都快吃撑了。外公外婆说家里也没啥其他的，他们养鸡，鸡蛋多，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东西了。
所以也完全不在乎我们是否能吃完，一个碗里居然埋了这么多鸡蛋。吃到后来，真的吃不完了，实在太多，叫着真吃不完了，外公外婆后来也就说了吃不完不要紧。这样的一天，外婆家的鸡蛋面记忆埋藏下来了。
再后来的记忆，是舅舅的葬礼。舅舅，妈妈的弟弟。当时我读大学，在课堂上知道舅舅突然因病去世，舅舅正值壮年，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在外地的城市里安家落户的，家人们要把他送回老家来安葬。我赶回去时，已经晚了。他们已经送舅舅的骨灰去地里安葬了，我下了公交车，走了几里地才到外婆家。
主力军大人们都去安葬舅舅了，我到达时，看到外公和外婆两个人坐在门口，无声又沉默地在哭泣。拄着拐杖的外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苍老又瘦削，空洞的双眼一直流泪，外公也是黄浊的双眼全是泪水，眼屎堆积，鼻涕一直在流，也都来不及擦拭，他颤颤巍巍地想说啥也说得不太清楚，大概喊了我的名字，也悲痛地说了舅舅不在了。外公以前中风过，语言能力丧失了一些，平时说话也有点费力，大家也要费力一点去理解。
我只是紧紧握住了老人们的双手，忍住自己的泪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我可能很难懂，我只能是悲痛舅舅过去对我们的关爱以及可怜外公外婆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来，人都是要向前走。家人们劝导，就当是舅舅在外地一直做生意不方便回来，老两口少悲伤些。他们后来又过了几年，外婆先走的，外公不久后也很快离开了。
生了7个孩子的外婆，在她人生最后的三十多年，终于从黑暗走向了黎明。
或许确实有不少像她这样的女性，这一辈子不得不生七八个孩子。
很早以前读莫言的《蛙》，印象深刻1960年代的妇婴名医姑姑，因为计划生育她要帮忙很多家庭结扎，书里面如是说，“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而生了7个孩子的外婆，赶不上莫言姑姑那样的时代了，她们的生育没有计划，只有世俗。
我的外婆名年先，我在决定记录这段回忆之前，再次问家人确定了这个名字。我怕我再次忘记了，就写下来了。她和我奶奶一样，出生于除夕夜。所以她名年先，我奶奶直接叫春年。她们是我都该记住的名字。唯有铭记她们的名字，她们才会永恒，就如《寻梦环游记》的故事那样……
（于2022年母亲节之际，感恩生育抚养了妈妈的外婆，还有爸爸的母亲，以及敬畏佩服所有成为母亲的女性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