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班的刘小芬不见啦！“
“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是正要上课来着么，怎么就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趁着保卫不留神儿，自己跑出了校门……“
“四班的班主任可凶了，刚才我都听到她骂人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好像又扔书又拍桌子的…..“
……
“听说她要跳河…..“
……
“刘小芬怎么不来上课了“
“听说她转学了”
不，听说……
她死了。
……
顾诗凝猛然从梦中惊醒，额头和下巴都渗出了些许汗渍，那咕咚咕咚跳响的心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随时在下一刻就要蹦出这样单薄的身体。
林一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水，温热温热的，她细细啜饮了一口，大家还在安睡，她便轻轻放在床边那个简陋的柜子上，披了件衣服，走了出去。
安县地处高原，昼夜温差大，诗凝一出来便感受到了有些刺骨的寒冷。远处辽阔的土地仿佛沉睡了一般，天地之间陷入了茫茫无尽的黑暗中，隐约有一种寂静的可怕。可是星空却是很美，在都市里头根本看不到这样浩瀚的星海。
更加厚重的大衣披在了她身上，还有柔软的围巾，他细致地帮她整理好。她微微侧身，笑，“抱歉，把你吵醒了。”
林一却转头往上看，似乎沉浸在星空的美妙之中。良久，他道，“可以给我讲讲吗？”
经历过的事情深藏于记忆之中，永远不会丢失，只是有时候想不起来而已。就像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头一次努力想要完完整整地将这段回忆述说于他人。
2.
“四班的刘小芬不见啦！“
“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是正要上课来着么，怎么就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趁着保卫不留神儿，自己跑出了校门……“
“四班的班主任可凶了，刚才我都听到她骂人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好像又扔书又拍桌子的…..“
第二次铃声响起，教师缓缓走进课室，班上霎时间安静下来，刚才那个令人饶有兴趣的话题也终于戛然而止。
然而，隔壁的四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班主任匆匆刚来，上节课的双眼冒火，恨不得掐死谁的神态已经不见了，转而一脸平静，可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顾诗凝分明察觉到她嘴角的颤动泄露的紧张。
班主任说，大家分头在学校找找她吧。
顾诗凝忍不住笑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刘小芬本来就是个麻烦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刘小芬身上不正挺好的吗？
可是班主任的眼光投过来的时候，顾诗凝迅速收回了笑容。
“诗凝，你带一部分同学负责综合楼这一块”
“是”
如果说刘小芬是所有教师都讨厌的坏学生，那么顾诗凝便是所有教师交口称赞的好学生，成绩优秀，是学生干部能力又强，当了5年的学习委员，在小学最后一年，因为太讨老师喜欢，稳稳妥妥地把原正班长拉下了台，上位了。
成人的世界里有纷繁复杂的利益关系，单纯的学校环境中也有显而易见的潜规则。像顾诗凝这样的优等生，本身就具备了一定的特权，譬如谁又知道她说了谎，谁又相信呢？
之前“涉事”的同学偷偷摸摸地过来打探消息，“诗凝，老师找你，咋说的？”
顾诗凝得意一笑，并没回答。
可是走廊尽头站着的那个人，目光锐利得似乎看透了一切。
她的脚步生生顿住。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清楚。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确定？”
气氛陷入了极端的沉默，顾诗凝生生扭过头去，耿着脖子大叫，“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刘小芬就是一个差生，说谎，不写作业，上课开小差，怎么也不讨老师喜欢，她一个人承担，她身上的污点也不会再大了，好过我们所有人…..“好过，好过说是她起的头，到时候批评少不了，更何况还要请家长，到时候她这个品学兼优的标签可就挂不住了。
“小事？把这事算在你头上你也不愿意吧！你知不知道，昨天刘小芬差点就……“
“……不是没死成嘛，况且，老师昨天那样对她也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她没写作业又说谎！”
“你…..”
“够了，反正又不是陈小彤，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顾诗凝狠狠地推开他，跑远了。陈小彤从拐角出来，远远朝着这个方向温柔地笑。那样向日葵般地笑容，谁都喜欢吧，顾诗凝郁闷地想。
2．刘小芬最终被人在河边发现了，由家长带了回去，没两天就来上学了，似乎一切都一样，还是说谎，不写作业，在课堂上重复别人的回答，然后嘻嘻地偷笑。
顾诗凝搬到了前排，虽然她觉得坐在哪一个角落她都是课堂上不可忽视的积极分子，但是班主任美其名曰“避免某些人的影响“，她便没有拒绝。其实诗凝也很庆幸离得刘小芬越远了，因为面对她，她莫名有些心虚。
诚惶诚恐地过了两个个多星期之后，“出租屋事件”的风波似乎已经过去了，可是突然来的一个重磅消息把诗凝砸得七荤八素。
私下里同学们都传，一伙人去出租屋楼顶玩耍被主人家投诉到学校的事件再发酵啦，起头人不是刘小芬，而是顾诗凝！
舆论一下子轰然，顾诗凝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还弄坏了别人的窗户，被主人家投诉？顾诗凝怎么这么大胆？这么说来，之前班主任是责怪错了刘小芬？……
忍受了一个上午的议论，诗凝放学时终于被班主任叫了过去。
夏天的日头很猛烈，撑着伞走出去都要蒸出一身热气。诗凝满脸通红地跑在校道上，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了吧。也许没有人在看她，可是她还是觉得所有的异样目光都投向了她。
“老师，我们只是……”她要说什么呢？说只是大人们的大惊小怪，说她们只是偶然发现了那个出租屋楼顶空旷没人，她便提议在那个楼顶为凤琴庆祝生日而已，并非想干什么不好的事？想说那个窗户不是她们弄坏的，是本来就已经碎了一块玻璃？
“够了，诗凝，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没想到……“
顾诗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她突然想到了刘小芬。刘小芬是听说凤琴生日才过来凑热闹的，可是当时她却把所有责任推到她身上。当时的她是不是也这么委屈，那种百口莫辩的感觉是不是这般难受。她想起了那日她哭成那样……
“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老师相信你能改正，快到小升初考试了，不要影响你的成绩。”
“是”
经过班主任的特地强调一番，学校的舆论很快就被“镇压”下来，一切的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正轨，没有人再讨论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人真正在意过。
对于刘小芬应该得到的道歉，班主任没有给，顾诗凝也没有。
同一个班级，总是免不了各种尴尬和别扭。
她想着，快要毕业了，毕业前一天，我一定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刘小芬却连考试都没来，放在她桌子里的那张纸条早就被哪位值日生扫到垃圾桶去了。
后来，没有人再见过她。
有人说，她亲身妈妈接她走了。
有人说，她出去打工了。
也有人说，她自杀了。
反正无论如何，顾诗凝也没有在她养父母家开的那家杂货铺看见过她。
即使离开了小学，这个小镇总归只是那么大，对于这个不见许久的刘小芬，人们的议论也从未休止过。
“她不是那杂货铺刘家的女儿，是捡来的！“
“她妈妈干那行，早就不要她了，叫她缠着找她亲妈，没过几天又被送回来了。“
“她说谎，还偷东西。“
“为啥要自杀，该不会因为没人要她吧！“
“听说之前老是有人欺负她，好像小学的时候还被冤枉去什么出租屋的……跟这事有关吗？”
……
3.顾诗凝突然抬头，眼眸紧紧地胶着林一，在黑暗的夜晚仍然能够发出一抹光亮，良久，她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回去吧。”
在她即将踏入房门的一瞬间，他手臂一伸，她便撞进它的胸怀，就像笨重的企鹅，好不容易抓住他的臂膀才站稳。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她闻到了他清冽的气息，鼻头蹭着她的，“不继续说下去？”
“你……“诗凝愣住了。
再见刘小芬是在初三的时候，诗凝放学回家途中很不凑巧地在拐角处看到了一群深蓝色校服。在这个贫困县的小镇上，同年级学生互殴的事情常有发生，一方输了，好，回去叫自己的“大哥”“大姐”来，然后变成了高年级欺负低年级的事件，低年级被欺负了，好，回去叫同村的大佬来…….循环往复，经久不衰。
遇上这种堂而皇之的，现在称之为“霸凌”事件，顾诗凝的经验告诉她，立刻绕道而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那混乱与吵杂中，有一抹些许熟悉的声音激发了她无限的好奇心。
她四周望了望，悄悄爬上了一幢废弃的楼，躲在窗口旁看过去。
她忽然震惊了了。
陈小彤？！
她站在一群初中生中间，笑着拿着手机拍摄，似乎前面三四个人围着欺负一个是多么好玩的事情。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顾诗凝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那个坐在地上，头发混乱，衣衫不整，被嘲笑，被拉扯的人不是刘小芬又是谁？
诶，小彤，这个女的跟你有什么仇哇。
没，就是觉得她蠢，不欺负她欺负谁。
反正好玩呗！
听说她找过谢斌。
陈小彤唾了一口，走了就走了，没过两年亲妈不要又跑回来了，她就是找谢斌骗钱来的。
她呀，不是他妈妈的亲生的，是捡来的，她亲生妈妈是个……
哈哈哈哈
……
诗凝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心理感受，理智告诉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何必惹麻烦上身，初中的非主流们最是不好惹，搞不好一顿好打，还要被剥衣服，拍视频。可是她还是按下了110。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群趾高气扬的中学生似乎觉得无趣了，那颇有象征性的“哔卟哔卟”声才姗姗来迟。众人自然是迅速作鸟兽散。
闪烁灯光的警车溜了一圈，许是只见到一群中学生，鸣笛几下便扬长而去。
诗凝快步跑下楼，脱下自己的校服罩在刘小芬身上。
她双眼无神，在地上坐了许久，才站起来，艰难地蠕动双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发出声来。
诗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紧缩，想要叫住她，可是，算了。
良久，她转过身去，愣住了。
谢斌那双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旁边的陈小彤一脸不可置信，可是她分明看到她得意的嘴脸。
顾诗凝，你怎么就这样了啊！
谢斌和顾诗凝是青梅竹马，在这个贫困的小镇上被乐称为“双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感情深厚，两人一直相互激励，共同进步，说不定未来就成就了一段好姻缘。顾诗凝也以为谢斌永远会站在她这边，她也曾幻想过就这样两人一直走下去，挺不错。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就疏远了，中考后诗凝上了市区的二中，谢斌和陈小彤去了一中，说实话，虽然两个都是重点，但是二中始终比不上一中，镇上的都不知道为何能够考上一中的诗凝选择去了二中。自此，双方都没有打听过谁，只道听途说他跟陈小彤在一起了，诗凝终归是有些伤感的。
初三那次之后不久，刘小芬来找过顾诗凝，顺便把校服外套还给了她。
那一天的她似乎格外开朗，说“顾诗凝，你能不能借我钱。”
诗凝把身上的所有零花钱掏了出来，一共34.5元都给了她，问“你要做什么？”
她不回答，只说“可是我没办法还你了哟！“然后便转身离开，有些潇洒。
诗凝叫住她，“刘小芬，以前，我…..我，对不起你！“
憋了这些年的话，终于吼了出来。
刘小芬扭过头，眼眶湿润，却笑着说，“顾诗凝，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帮我。“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4.
“你后来有打听过她吗？”林一问。
诗凝点点头，但又摇摇头，“是不是很失望？林一，你不该来这里。”
她选择师范，毅然来这里支教一年，是为了使心中的愧疚圆满，更是为了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减少类似的事情，让每一个少年得到应有的爱护。人一生的发展轨迹中家庭、社会，学校的影响很大，一件小小的事情，就会导致他们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知道刘小芬后来怎么样了，她希望她过得好。可是对于她少年时期的遭遇，她终究是有愧的，因为从前，她诬陷过她，那群无知少年的肆意嘲笑声中也有她的一份。
她费力地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可是放在她背部的手却越发有劲儿，铺天盖地清冽的气息缠绕着顾诗凝，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我信任你，所以让我帮你！”
呼吸清浅，却铿锵有力。
林一的眼睛有些迷离，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冒着凌烈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孩子们回家的情景又浮现于眼前。
他叹了一口气，
谁的青春没有悔，可是他们还是挣脱了无知与年少轻狂的蚕茧，醒了过来，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