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去的北湖,它并不是一片水,它是一块大田的名字,坐落在村庄北面。
北湖,在初夏的一个早晨被猛然惊醒。麦子在湖心掀起金黄色的巨浪,卷起一股热气,扑向一把把镰刀的尖叫和收割机的轰鸣。
北湖,当然不是一片水,无法捞起一条鱼,或者是会弹跳起来的小虾,我们抱起的是麦子。我们骨肉相贴,麦芒扎痒了大家敞开的胸膛。
我们的麦田紧靠一片坟地,好大一片院落,在阳光下寂静无声,蒿草漫过了坟头。
因为土地征用或者河道疏浚,一座一座坟茔几经迁移。乡亲们捧着祖先的遗骸,默然地安放到这个地方。现在坟地的周围都是田块,成熟的麦子一个劲地弯腰磕头。
谁也无法丢掉这一处院落,它的历史比一座村庄久远。我们把一捆捆割下的麦子码好,整齐地摆放在祖先的案头。
把麦子运到家里,把麦秸堆在院外。
乡村到处弥漫着庄稼的芬芳。在连接村庄与田地的大路上,雀鸟忽起忽落,一位拾穗的老人,面庞离地面那么近。
布谷擦着水面飞翔,一声一声地叫。忙碌的乡亲,脸儿晒得黑红,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的光脚,在湿滑的田埂上踩出一个一个脚印。
在村庄的最深处,汗珠滴落在湖心,一圈一圈的涟漪,把夏季的天空一步一步拉到跟前。
把晾晒好的麦粒高高扬起,风吹了过来。
这显然是在进行一次挑选,进入仓库之前,谁也不许随着灿烂的阳光混进丰收的队伍。真正的果实,你无论把它扬起多高,总是还会懂事地落到你的跟前,那些无用的瘪壳,却被风刮得老远。
晒场的镜面上,父亲挥汗如雨的姿势,一览无余,他很快就被一堆跳跃的麦粒包围。
晒场边上菜园,走着的人,你不必打扰架子上一只蝴蝶的逗留。摘一把豆角回家,采一缕韭花回家。
一只菜篮,随后又在晒场的边上停了下来。翻晒麦粒的母亲,弯腰的时候看见了一只瓢虫。
躬身穿过葡萄藤围着的院门,不一会儿,炊烟像一条小龙,缠绕在杨树的枝头。
在灶膛深处,新鲜的麦秸坦然赴火,麦子的灵魂终于抽走了它身体里的黄金。火光腾起,麦秸还在毕剥毕剥地唱歌,炊烟在村庄上空缭绕,尔后飞临收割已完的田野。
没有谁比一粒麦子走得更远。秋天播种,挨过寒冬,在春天伸直了身子,一粒麦子,就这样在初夏留下果实,走向了火。
中午,谁的樱桃小嘴吻着豆角的素心?
空闲的时间,选一把新鲜的麦秸,教孩子编一个海螺吧。
左折一下,右折一下,童真的想象在渐渐成形。一根一根麦秸,还留着庄稼的体温和芳香。离开了生长它的土地,依然要被我们攥在掌心。看它们多么幸福,通身保持着引以为自豪的金黄。
把鸟鸣也编进去吗?还有那无比轻柔的时光。来吧孩子,放到耳边听听,是否传来了大地的涛声?
下午,一辆干草车艰难地迈上了前面的那个陡坡,像是要把一大堆金条抬到天上。
干草车停住不动,拉车的驴发出连声的长鸣,干草车调好方向,慢慢地下到坡的那面去了,金黄色的云霞,一下子铺满了大地,涌上了树梢。
谁在黄昏里注意到这些,两手抱着一捆麦秸,正要回到院子里去?
对于一个村庄,没有什么与泥土无关。庄稼,菜园,祖先的安放,以及即将到来的雨水,大地急需补充的鲜亮的血液。
父亲在用锄头刨着那块土地,他像在用力地寻找什么,并且要把大的土块敲碎。
泥土对于厮守着它的人总是默默无语,父亲也是这样,他的内心深藏如井。整个上午,他只管把他的锄头举得高过了天空。
该种花生了。在新鲜的麦茬边,犁出一趟趟沟,这些粉红的小家伙就跳出竹篮,钻到泥土里,用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把绿色的小手调皮地伸出来。
我们穿过灌木丛,下到河里,拨开柔滑的水草,挑上来一桶水,浇在花生们躲藏的地方,尔后悄悄离开,暮色把刚才的一切渐渐收拢。
今夜,那些小家伙就睡在泥土里吧,月光的轻纱,会遮住它们油汪汪的酣梦。
麦秸垛寂静无声,门前几排杨树的暗影压下来。夜色里,连一只宿鸟振翅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是丰收过后的村庄无比安详的夜,只有麦香在浮动,像是刚刚一出盛装大戏散下舞台后留下的一片余响。
父亲在睡梦中咳嗽了一下,夜色比刚才又暗下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