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旧三轮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

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像土垛的院墙,风雨多了,

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完了。

他的一生我知道的很少,

他说过一些 我也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声,爷爷。

-1-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常年戴着土灰色老年帽,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云淡风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的体格矮小的老人。

他饱经风霜的瘦脸总是笑眯眯的。杂乱灰白的眉眼似一轮弯月,就那么闲适的缀在浑浊发白的眸子下,像潭波澜不惊的古水,不起一丝涟漪。嘴角间的印痕很明显,那是笑纹长年累月堆叠的缘故。下巴间的胡须白而细长,他总会在春日的暖阳下惬意地躺在古旧的藤椅上,一边揉捏着枯萎的白须,一边发出闲适的哼哼声。

他的脊梁像被重物压垮了似的,总是佝偻着。只有我知道,那不再挺拔的腰身上面曾经承载着我的童年,很重,很宽阔,他却背得乐不可支,脚步轻盈,从清晨到日暮。

我在他的背上看春去秋来,云卷云舒;看长虹贯日,孤雁独鸣;看小桥流水,苍凉西风。他的脊梁是一弯窄窄的摇篮,把我从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孕育成活蹦乱跳的疯小子,他也从硬朗的壮年逐渐迈入了古稀之年。

他有一辆破旧的凤凰牌三轮车。车尾嵌着的鲜艳的红牌牌早已被岁月腐蚀得锈迹斑斑,车身遍布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划痕,像极了他脸上涌动着的皱纹。乌亮的车座中央被开膛破肚,钻出团团黄棕色的旧海绵。车把上的铃铛倒是崭新得发亮,爷爷每每拨响这只铃铛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笑着,那爽朗而苍老的笑声和着清脆的铃声,是我童年里意犹未尽的交响乐。

他总是用这辆古朴的三轮车载我上下学,那个年龄的我太爱面子,不愿做他的车。每逢放学,我总是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刻意回避他投射来的热切的目光,耷拉着脑袋直至校门逐渐变得冷清后,才不情不愿带着愤懑的情绪上了爷爷的车。

-2-

我仍记得那是一个孤冷的阴天。天像是婴孩的脸,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到了晌午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如一袭黑黢黢的裹脚布,将整个天空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偶有几只飞鸟掠过,大都发出声声似被扼住喉咙般的嘶哑声,听得人心烦气躁。

放学铃似支冲天的炮仗,急不可耐地响起,周遭霎时一片喧嚣,但于我而言,这欢快急促的响铃,仿佛是阵阵催命曲,搅和的令人心神不定。

我仍是弓着腰,猫在队伍的最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爷爷早早地伫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央。他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灰绿色雨衣,胸口的裂开的缝隙像只嗷嗷待哺的深渊巨口,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所谓的可笑自尊瞬间击溃。

我黑着脸,无视着爷爷殷切的招手,径直绕过那辆和他一样老旧的车,偶然的间隙对上他眼里那抹手足无措的神色,心尖像被蚂蚁蛰了一下,而后在短暂的懊恼中毅然决然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阴郁的雨似难产的婴孩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伴着刺耳的惊雷淅淅沥沥的落下。我任凭愈下愈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像头犟驴似的,对着身后的呼唤充耳不闻,心底竟蔓延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直至后方猝不及防的响起一连串人仰马翻的哀鸣,我循声回头,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侧翻在地,悬空的车轱辘仍在转动,激荡起层层雨花。车把上锃亮的车铃也被覆上一层污浊,垂头丧气地浸在泥水里。爷爷侧坐在地,揉着腿,蠕动着嘴发出阵阵哀叹,头发和胡须湿答答地粘在脸上,他身上的那件旧雨衣也彻底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我怔怔地看了半晌,继而一股羞愧感似火山爆发般蔓延至心房,狠狠冲击着小小的心脏,将那仅剩的可悲自尊燃烧殆尽。我向他跑去,边跑边哭,搀扶起爷爷时,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爷爷只是笑着,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没事”,他弯弯的眉眼传递出的慈爱似汩汩清泉,将我内心深处的虚荣灰烬充斥的干干净净。

小学毕业后,我便搬离了爷爷家,同父母一起生活。偶然在琐碎的日子里瞅见一辆和儿时相似的旧三轮,往事又恍然若梦般地浮现在眼前,我想在坐一次那辆三轮,想在细细的看看爷爷的脊背,恐怕也只是奢求了。

高中的时候,爷爷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所谓的老年痴呆。他开始变得疯疯癫癫,头发也尽数花白,衣领上总沾着未干的涎水。他终日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书包,逢人就吱呀乱叫。及至后来,连周遭的亲人也一个个忘却了。

暑假我曾去看过他,爷爷一见到我,原本萎靡不振的眼里霎时生出热烈的火焰。他用那双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脸颊涌起条条笑褶,似迎春花般盛放着。

他拉着我,指着门后,一边跺脚,一边含糊不清的呢喃着“坐…坐”。

我拉开粗犷的铁门,门后赫然堆放着那辆旧三轮。它比以前更破了,浮着一层厚重的灰尘,车座只剩发黑的钢筋,结着厚厚的蛛网。车胎早已干瘪,车铃也被黄锈包裹着,再发不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耗了一个下午的光景,我把三轮车捯饬干净,换上新的车胎。将爷爷抱进车里,推着车头缓缓驶进夕阳中。

我看着身后的爷爷咯咯直笑,那洋溢着的纯粹的笑容,像极了儿时的我。

-3-

爷爷走的时节,正值隆冬。

那个冬季,是迄今为止我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雪也很大很密,不多时便将万物吞噬成白茫茫的一片。

他是握着我的手走的,走得很安详,遗像上仍是笑的满面春风,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的。

只是那辆旧三轮也像和爷爷商量好似的,悄无声息地从庭院里消失了。

这个慈祥的不善言辞的老人,连那唯一的念想也没给我留下。我也只能在发黄的旧相册里缅怀他的音容笑貌。

爷爷,说忘记太难,愿我们来生还能重逢!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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