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一直在

按照习俗,进入农历十月要去给已故的亲人上坟。台历上提前标注过,手机有备忘录。

母亲已经唠叨了很多遍:“不要回来了,来回折腾,麻烦。”我理解母亲的心情,麻烦中其实还有浪费的意思。所以,为了让母亲心安,我从不告诉她我的归期,最后总是给她一个措手不及。母亲大抵习惯我的做法,慢慢地,也就接受了我的执着。

天气总会在不经意间打乱行程,这次回家又是如此。大姐来电告知,她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党员活动,让我隔一周再回。我试着查看了下一周的天气,晴朗。心里燥得慌,哪里是坐立不安,简直就寝食不安。横下心来:如期而归,如遇雨期,冒雨前行!

周六上午,迎着阴沉沉的天,一路疾驰,路上不时有雨点打在车窗上。看到这样小雨点,暗自庆幸没有相信天气预报,和原先预报说的小雨相差甚远。午后到了县城,还没来及去看母亲,先解决午饭,毕竟早饭就没吃。或是心有灵犀,大姐来电告诉我,她正在给父亲上坟,让我下午就要赶去,说周日有雨。草草地解决了午餐,马不停蹄驱车往老家,其实还是去往那座坟茔。

我习惯一个人去父亲的坟地上,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坟前土地上,点一根烟放在父亲的坟头上,就这样伴着泪水慢慢地向父亲倾诉着。我不知道是否有神灵,但我坚信父亲能听见我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他能感觉到我那很有节奏的呼吸声。女儿也是如此,每每随我来上坟,她都会一个人跪在坟前,我想她一定很想念爷爷,是说着久远的过去还是遥不可及的将来?不得而知。女儿说:“一个人在坟前,情绪可以集中,也在最真实。”细思量,甚是赞同。

父亲坟上杂草横生,每年清明想尽办法去除掉,怎奈来年还是郁郁葱葱。来不及蹲下,就看到坟头小块火苗,我知道这是大姐她们刚来过,她们如何给父亲诉说着相思,无从得知。妻子拿起纸钱开始燃烧,一边交待九泉下的父亲添加衣服。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一根根点着后一字摆在坟头,一句话也没有说。风不大,但眼睛依然被烟熏得不易睁开。“阿爷,天冷了,给您送点钱,您要自己注意保暖,该买衣服就买啊---”,妻子一边向坟头倒着酒,一边小声絮叨着。我跪在地上,看着跳跃的火焰,千言万语突然无从说起。

陡然转身,不远处堂叔的坟头映入眼帘,显得异常冷清。我起了身,拿起剩下的酒和纸钱,急促走了过去,跪了下来。看着坟上的干草,还有眼前一小堆火灰,这也是大姐她们刚燃下的。说是堂叔,可是胜过亲叔,我们老家对于叔叔的称呼为“小爷”。看着堂叔的坟墓,我总担心将来就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里面,若干年后婶娘不一定和他同葬的。夫妻二人年龄悬殊太大,且婶娘又是外地媳妇,堂叔去世后,她也就跟着另一个男人飘荡去了。没人管她,她的孩子们尚小,当下的家族也无权干涉。我只希望,他们的儿子将来有朝一日能成全堂叔,不管婶娘这些年做了什么,只要死后能和他葬在一起就行了。当然这是后话,也要看堂叔儿子的能力了,别人插不上手。

我有亲叔叔,对我也很好,可是和这位堂叔相比,不,是不能比的。堂叔年轻时候长的很帅的,只是个头小,导致老是找不到媳妇。愁的堂祖父、堂祖母没精打采,钱花了不少,直到绝望。记忆中,堂叔经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不管小时候多么调皮,甚至在他脖子上不懂事弄脏了爱干净的他,他都是欢喜的不得了。小时候他经常逗我:“以后你就喊我大,我给你买好吃的。”“大”的称呼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爸爸,不过那会农村喊爸爸的一个村庄就我另一个堂叔家,却还是从南方带来的习惯,听起来别扭。后来长大了,才理解堂叔的内心深处是何等的伤感,没了老婆,就是绝后。我想那会他经常抱着我走亲戚,赶集串门,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安慰吧。想来,甚是心疼堂叔的处境。

渐渐地我读了小学,堂叔还是孤家寡人,一日三餐我自己都弄不清是在他家还是在我家。那会也没有什么收入,我不知道堂叔如何给我置办的一套新衣服,白色裤子印象最深。堂叔又问:“你可知道喊我什么了?”“阿大。”我不假思索回答。他瞬间抱起我的那刻,我那会绝对猜不出他想什么,如今想来,一定是难过:诱惑别人喊自己爸爸是多么的尴尬!可是,我从没有后悔过,就是此刻跪在坟前,我对他亦是倍感思念。父母生育了我们姐弟五个,那个时代虽不是太多,但父亲老是忙着公家的事,家里负担可见一斑。父亲脾气火爆,堂叔稍有不对,就会被父亲一阵训斥,堂叔是从不敢还嘴的。不过,父亲事后会用行动表示道歉,而堂叔知道父亲的秉性:善良。就这样,他们一直友好相处着,应该说属于默契的那种。

  小时候堂叔爱带我走亲戚,特别是春节后,久之我就认为他家的亲戚就是我家的亲戚,甚至我还怪罪父亲不懂人情世故。那时候走亲戚都是走路,自行车只是偶尔在路上见过,就是有,估计堂叔的个头也载不动我的。堂叔走亲戚爱喝酒,一喝一个醉,然后就哭,在亲戚家里哭。弄得左邻右舍都来劝,稚嫩的我只有看着,有时候莫名其妙的跟着他一起哭。后来慢慢思索,他的哭是因为没有老婆,而我的哭是害怕,绝非同情。那会经常晚上同他一起睡的,不管寒冬酷暑,总是赤身裸体被他揽在怀里。那会我也心安理得被他在我身上这捏一把,那摸一下的。堂祖父母疼爱我的程度,更不用说。加上自己的祖母压根就没有印象,所以我的脑袋里的祖父母就是堂祖父母。虽然父亲有时候听得有些难受,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实。堂祖父母一家人对我家的爱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也是难以详尽回忆的,点点滴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只记得了轮廓。

父母亲也是想尽办法来减少堂叔的痛苦,起初堂祖父想让二姐去做他的孙女,可是二姐是父亲的心头肉,如何使得。就这样拖到妹妹出世,堂祖母来我家央求,父母终归答应了。妹妹去了堂祖父家,改口喊堂叔为爸爸(那会“爸爸”的称谓已经在农村不稀奇了),这下堂叔高兴的像得了金元宝。妹妹被他宠上天,养的很胖,甚是可爱。不过,这丝毫没有减少他对我们另外姐弟四人的爱,还是那样,只是我不需要他抱了,更多的是跟着他屁股后面,随时待命听他吩咐。

那会读初中是要住校的,虽然学校离我家就一河之隔,可是要强的父亲要求都要住校,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学习。住校是要自己带馒头,每顿饭用网兜把馒头放在里面,定时装在学校的馍框里。食堂师傅会把学生们的馒头加热,吃饭的时候,大家就会飞奔去认购自己的。当然经常被错拿,错拿的大都是那些家里条件不好的学生抢先拿了白面馒头。还好,那会我家条件不是太差,伙食不次于他人的。可是家里农活太多,我和二姐、哥哥都要带馒头,母亲是忙不过来的。特别是每周三还要回家拿一次馍,跑空属于很正常了。这时候我们经常去堂祖父母家去拿,一竹篮子就会把堂祖母辛苦蒸的馒头一扫而空,就是这样,他们依然乐呵呵的。有时候我一边在等待堂祖母给我准备馒头,一边吃着堂叔给我精心制作的小菜,其实也就是咸菜里加了香油而已。要知道,那会香油却是奢侈品。

责任田时代,就是比谁家劳动力多,这点我家处于弱势。每到农忙时候,母亲就会发牢骚,当然是埋怨父亲了。太忙的时候,舅舅会让表姐来帮忙。但能一如既往任劳任怨的还是堂祖父一家,有时候堂叔想偷懒一会,都会被堂祖父骂的狗血喷头。记忆中,堂祖父也是晚上喝醉酒,然后跑到他的父母坟前大哭,弄得一个生产队的人都跟着劝,经常都会折腾到下半夜。究其原因,不外乎是愁堂叔没有老婆,怕绝了后。现在想来,那会他们一家过的哪里是日子,简直就是在煎熬。

好在妹妹去了他们家,一家四口大人围着一个婴儿转,忙的不亦说乎,算是充满了希望。父母也经常给我们说:“好歹也是我们没让他们白对我们好,以后小芳大了,就在家使吧,至少有人养他们一家子了。”那会在家使,就是以后大了找对象,是要入赘的。我们也习惯了这些,我甚至想将来我在家娶妻生子后可以和妹妹走动自如,也很好啊。就这样,妹妹给他们家带来的快乐一直延续到堂叔家的婶娘到来,算起来也是十一年了。婶娘的到来,花费堂叔家的所有家当,就差没卖房子。好多费用,都是堂祖父找大姐想办法,大姐那会刚成家,只有向同事周转。就这样,堂叔有了媳妇,慢慢的也有了后代。而父母也为了让婶娘多吃点零食,就给堂祖父母说了把妹妹要回来了。况且那会妹妹已经跟大姐读书了,只是名义上是堂叔的女儿罢了。父亲的性格,不会让自己的儿女不读书的。那会父亲的超前意识,村里很多人不认可。

渐渐地,我们和堂祖父家少了走动,多是我们有了自己的学业、事业,最重要的是堂叔也添了儿子。不过每年的春节,我们仍然保留着传统模式:母亲一人在家做饭菜,其余人都跑到堂祖父家欢度春节。以前是为了热闹,减少堂叔家的伤痛。后来的举动,多半是不想一下子就打断多年的习惯,只是想慢慢的走出来,这点父亲考虑的很周详。而堂祖父家依然也在保留着这种两家一起过节的习惯,轮换来我家催促着,等我们一家从他们家回到家,母亲精心做的饭菜只能成为下顿新的饭菜,可母亲从没怪罪过。

后来随着堂祖父的体弱多病,堂叔家的状况大不如从前,每况愈下来形容,还是很贴切的。堂祖父终归没有抵挡住病痛的折磨,走的时候很匆匆,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在身边看他最后一眼。堂叔家的婶娘是个外地人,过日子实在不行,几年来堂叔把家里的储蓄都花在她身上,当然是饮食方面。不过堂叔有了子女,也就有了希望,婶娘是他的救星,怎能不宠爱,我们都理解。堂叔的年纪已经不适合打工了,只有在家建筑队做点零活来补贴家用。我们也只有在节前会过来看望堂叔,留下些许钱,聊表寸心,对于解决他们的生计来说,这些举动只能是杯水车薪。

日子依旧这样过着,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关心过多。后来一次在堂叔家陪他喝酒,看到堂叔不吸烟了,听说是戒了。我没有多想,还跟着说戒了好。岂不知,堂叔那会都已得了肺病,他没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堂叔最终还是进了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期间都是他的小儿子作伴。我们姐弟几个都是轮流去照顾,心里很是难过,那会都已得知是肺癌,只是堂叔还是瞒着我们。婶娘已经跟着其它男人到了另一个地方,哪里去管堂叔的死活。看着堂叔日渐消瘦的面孔,想起年轻时帅气的他,转过身来我除了流泪,别无他法。他离开的时候,我恰巧在外地学习,等我回去,堂叔已经在躺在荒郊地下。那天,我捧着他的照片在院子了大哭,而堂祖母也在哭,她哭的让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的悲痛,恐怕不身临其境,绝不会体会到那生不如死的滋味。那天,我清晰记得,堂叔家的院子显得那样荒凉、空旷,妻子劝堂祖母的声音都变了腔,和着院外巷口卷进的风声,凄凉无比!

我曾试图把堂祖母接去赡养,但是一想到她老人家离不可自己的孙子、孙女,还有那不善言辞的小儿子,我只有打住。后来的后来,堂叔的儿女长大成家,过的都还不错。只是婶娘偶尔来家一次,我们也没有多少人去过问她的去往。只是我,经常叮嘱堂弟,将来等婶娘不在人世了,想办法要让婶娘与堂叔合葬。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吹来,呛得双眼不能睁开,夹杂着泪水,说不出的味道。思绪也就嘎然而止,深深地叩了几个头,起了身,离开。远处,还有祖父母、曾祖父母、亲叔叔的墓地,依稀看见庄子里的炊烟和昏暗的灯光,不容我多想,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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