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跑街,一年四季里见天儿去老王家小铺儿。打酱油打醋,买菜买盐,什么辣椒酱、韭菜花、豆腐乳、饼干、糖块、油茶面等。我六七岁时,爸爸常喜欢小酌,自斟自饮。我的跑街加码增项,打酒,买猪头肉。有一次,跑街跑着,脑子里闪过了老王家小铺儿里大汉掫酒的画面,不由得就地取材,也学样“咕咚”灌了一大口烧酒。“炮打灯”倒是没什么体会,真觉得是吞了“烧刀子”,而且还是软刀子,那可是太有感受了。那酒一过喉咙,我就悔青了肠子,恨不能伸手顺嗓子眼儿把它拽回来,但是,哪还容我得空儿。那大团的火焰,一路狂燃下去,烧得我呛出了眼泪,大咳不止。但是,越咳越难受。那具打开了的火焰喷射器,根本无意上返,也不肯消停,只是一个劲地往里钻。我人还没到家,脚下就打了晃,脑袋“嗡嗡”响,脸上发烫。这股劲儿,打哪儿来的?反正不是嗓子,那里已经没什么知觉了。晃晃脑袋,定定神儿,眼瞅手里的酒瓶子,里面的酒明显少了一节手指头。怕偷酒露馅儿,老爸皮带伺候,我灵机一动,没进大屋,先舀了些凉水灌酒瓶子里顶数,拼命扛住了迷糊劲儿,交差递上酒菜,转身藏门后,扒缝儿瞄爸喝酒。只见他先“吧唧”一口叼了大块的肉,猜着许是猪脖子根儿,那儿可肥厚着。再抿一口酒,似有疑惑,嘴里“嗯”了一声。接下来,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竟未大声叫板追究,仍按平常的节奏,行他自己的酒乐。我的小心脏终于跳稳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钻小屋里大睡。睡前的几秒里,我判断,爸这一准是第一口肉太香,盖了酒的水淡,让我逃过了一劫。
偷酒冒险又遭罪,偷肉可是又香又过瘾。不过,说着容易,
那肉是那么好偷的吗?先让人发愁的就是王掌柜。别看他平日里笑呵呵的,那可是个一秤准的狠人。买猪头肉是吧?相中哪儿了?待你指唤完了,比量也差不多了,他这一刀下去,利利索索,说几两就几两,上秤精准。从前只是一意佩服他刀法过人,眼下心里打了另外的算盘,就嘀咕抱怨,“怎么就不歪歪刀,斜斜眼儿,弄个零头出来?哪怕纽扣儿大小咱都不嫌。”那零头捡了进嘴解馋,才理所当然。可是如此整装个卖法儿,不给人一分下手的机会,又眼睁睁忍了口水看刀,想馋死人不偿命?
机会终于来了。逮着有一天,掌柜的不在,他媳妇看店。掌柜的媳妇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双半大脚,总是穿着蓝色老式沿襟的褂子,也总是笑呵呵的。按年龄算,我叫她大娘。王大娘刀法差,差得让我沾沾自喜。就见她,一只手用夹子按着大坨的肉,另一只手端了片刀,却不往下切,只是一个劲儿比量,看上去,全没有王掌柜的准头,更没人家的胸有成竹。等到她掂量完了,切完了肉上了秤,秤砣一下跳了顶,斤两多了。大娘脸上泛起了微红,一笑,从秤上拿下肉再切,上秤,秤砣这次赖着不动,分量又少了。她终有点烦,随手凑了一块肉,用油纸包了递给我,嘴里说:“只多不少啊!”我接过纸包,点头称谢。其实,我丝毫不担心肉是否足秤。而那块丰足的零头,早已让我心花怒放。我当下打开油纸,拈起零头肉扔嘴里。一瞬间,甚至有一种幸福的昏迷感笼罩着我。我用力地克制自己,驱走这种感觉,让自己放心大嚼起来。于是,感觉整个脑袋都香浓四溢,整个世界都大放光明!王大娘看着我公然地贪占,不由得目瞪口呆。不过,当我咂巴着嘴里的残肉,请她帮忙重新包好那块整肉时,她好像缓过了一口气儿似的,又笑了。然后,王大娘重新认真打好包装,如同新买。是啊!我就试过,跑街一旦偷嘴了糖、肉,自己再怎么也打不好那一纸包装,结果,让人一下就看出来动了手脚。这下好了,人行家里手的活儿,就是地道。看着这包猪头肉,爸绝不会怀疑我偷食了。
有意思的是,自那日起,王掌柜的刀法竟也一落千丈,切不了一刀准了。每秤必出零头,而且大小刚好一口。他打包之前,竟然还努嘴示意。我心中疑惑,但又实在忍不住,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奔向那孤零零的小肉块儿。王掌柜什么也没看见,他总是恰好转过身去忙点别的,等到他再转过来时,我已经余香满口了。
我愿意跑街,腿脚勤快,来去如风。我更愿意打酒买肉,心中充满希望,和那希望满足时的幸福。我也保守着幸福的秘密,我认定,保守秘密能让幸福持久,在持久中不断重复。待到成人以后,我才明白了,真正的秘密是老爸。爸脾气急躁,十分严厉,但对我的偷嘴竟从未发现,更不曾指出过,有时反倒让我张嘴,轻放一筷子肉进去,算是对跑街辛苦的慰劳。我可倒好,一边吃了,还一边心里念叨,这赏的不算,而且,怎么没有偷的香?于是,下次照样找那零头。
老王家小铺儿还有一样东西,让我至今记着,忘不了,就是电话,是那架挂在墙上的电话。是的,真就挂在屋里边的墙上。电话是个方方的盒子,上边顶着一对亮晶晶的铃铛。每当有人打电话进来,那对铃铛就“丁零零”响个不停。于是就有人过去,摘下方盒子旁边的一个小喇叭,把小喇叭扣在一只耳朵上,这是听筒。当他听清了小喇叭里面的说话声之后,就也把自己的嘴巴,凑过方盒子上去。那上面也有一个小喇叭,用来说话,但样子要比听筒扁短,是话筒。方盒子上,铃铛和话筒之间,是那个圆圆的带数字的拨盘。往外打电话的人,先交了两分钱给王掌柜,就可以过去,站在方盒子电话对面,摘下话筒,在拨盘上“吱,吱,吱”地拨电话号码了。我小时候,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去打那个电话,试试那个小喇叭,听听里面的语声儿。再像别人那样,把手指头伸进拨盘那些小圆洞里,“吱,吱”地拨号,从 1 到 0,也“喂!喂!”叫几下,和一个人你说我听,你听我说地打个电话,就算我不认识他也行啊!
可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那个电话,那电话挂得高,看着就不是小孩子可以动的东西。等我长得足够高了,完全够得着,能打那个电话了,这种很老式的东西也早被淘汰了,影儿都不见了。
当年,在老王家小铺儿,我愿意看别人站在墙对面打那个电话。我倒不在意人们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一个人,冲着墙,连说带笑,连喊带叫,连吵带骂的,都觉得很好玩儿。
电话挂在墙上面,那高度就确定了。碰上人高马大的,得就着电话,弯着腰说话。哪怕你在电话里颐指气使,大声骂杂儿,可是,那哈腰撅腚的姿势还是像极了一个孙子。我也见过小个子张姨,在那个电话里教训她的先生。本来,先是温情关心,软话软语的,但终还是嘴离话筒远的缘故,那头愣说是没听清,惹得这边踮着脚一顿臭骂。张姨高声,几嗓子过去,那头就“是是是”,还“记住了!记住了!”只是,她那钢琴都弹没了键盘的高音,像铁皮刮玻璃般刺耳,吓怕了旁边依着柜台掫酒的大汉,大汉捂了耳朵,夺门而逃,连嚼水果糖的茬都忘了。
还没到挨饿的年头,老王家小铺儿就关了。王掌柜夫妇也不知去了何方。那些曾遍布哈尔滨大街小巷,可以打酱油的小铺儿,都不存在了。七十年了,哪儿还会有那种“古装”的小铺儿?想什么呢?龙门客栈不成?不过,这万一要是有一个地道的,连人都是原汁原味儿的老谁家小铺儿,那可多好。那我一定得拄着手杖去看看,去和掌柜唠唠。没准打上三两烧刀子,切上半斤猪头肉,依着柜台,管认不认识的,逮谁算谁,好好嘬上两口唠唠。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