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云”——她比画着。她在叫我。她想让我记住这个手语,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告别。我站在月台上,目送着她乘坐的火车离开,消失在黄昏的尽头。我默默地比画着这个曾经被我丢弃在回忆里吃灰,如今又拾回来的名字——“廿云,廿云,廿云……”
没错,我叫廿云,但这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是一种手语上的称呼,一个专属于我的代号。
她叫木易。上一次我们没有好好告别,以至于十多年都未能联系。当时我家人来学校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忙着带他们参观校园,又被拉着去饭店庆祝庆祝,回来后得知木易已经走了。她给我QQ留言,只说了两个字——“再会”。
之后过了很多年,我在羊城某一家大公司当了一名资深的人事文员,由于听力障碍,在几次晋升主管职位时,公司老板表明“担心你无法承担人事主管的职责”又一次被刷下来,因此心情连续几天低落和气愤
那一天正午的太阳毒辣,员工饭堂有三面落地窗,阳光几乎把整个饭堂里的人照得格外透明,仿佛要把他们内心的阴暗面全都暴露出来。我低头吃饭,心里却盘算着要不要跳槽,可我也担心以我的能力不管去哪家公司难免要从底层做起。我好不容易干到五年,事业算是有点起色,如果别的公司也跟我老板一样以眼色看人,宁愿给几百元的涨薪就把我钉死在底层职位上,那我跳槽还有什么意义?
正思量着,餐桌边的手机振动起来,我瞥了一眼,QQ里一个头像跳跃着,打开一看:“廿云,我来广州了,速来东站7号出口接我。”
我愣住,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又涌上来一句:“我晚上还要乘7点30分的火车返回成都,时间有点赶,你能来接我吗?”
我回过神来,拧着眉盯着这个头像,似有些眼熟,疑惑地问: “木易?”
“是我。”
“你怎么来了广州?”
“见你呗。”
我还是一脸懵逼。谈了三四分钟后,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她前几天去香港出差,今天准备从深圳返回成都,在订票时查阅那辆列车的返程路线,有一个停靠站是广州东站,她突然想起了我,已经十年未见,她想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于是订了到广州东站的票,同时也订了晚上返回成都的票。她上午已出发,还有四十多分钟就要到。
我只好匆匆请假,但赶到东站却是下午两点多。我在7号出口凭着记忆寻找她的模样,可经过的每张脸怎么都对不上,毕竟时间太久,模样会有一些变化。我有点焦急。
突然间,背后有人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转身,一张从岁月里艰难地爬出来,在阳光下噗噗冒着热气又油光亮亮的小脸,直直扑入我的眼睛,生生把我吓退了几步。与记忆里的不同,她的眼角布满了细纹,一笑起来仿佛要把眼珠给挤没了。如果不是她此刻正在比画着手语,我会觉得我遇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老阿姨。
她双手快活地比画着,打出一个又一个手语,那些手语仿佛很自然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串思念的音符,徐徐向我传递美妙的音乐。
然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读不懂这串音符。离开校园太久,身边尽是用纸笔或手机等工具进行沟通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打手语,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学习手语。渐渐地,那些刻在骨子里以为会打一辈子的语言,换个环境就失去了它们存在的价值,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沉睡,要么从记忆里消失。因此,我只好拼命地回忆曾经学过的手语,但还是想不出来几个来。我只好掏出手机打字:“抱歉,我忘了手语。”
木易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她很快恢复如常,也拿出手机问我:“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似乎刚才的尴尬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环顾四周,这是火车东站,位于繁华商业地段,我平时很少来这里,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但看见她拎着一个高到她腰部的行李箱,身上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包,这行头显然不适合带她去别的地方,何况她晚上还要回到东站乘下一趟火车,时间有点紧迫。
我想起东站对面有家宜家家居,二楼配置了一间咖啡厅,一杯饮料可以无限续杯,现在去的话应该还有很多空位。但我完全低估了工作日,即使在周内,咖啡厅也依然座无虚席,因为来这里吃下午茶的人大多数都是从附近工位上偷闲来的员工。我只好让木易等待,还好没等多久,有空位了。我们立即占了座位,我向她指着自己,然后指向取餐区,意思就是“我去点菜。”她打了一个“OK”的手势。
我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我读懂的手势。我点完餐,拿了两个空杯子回来,又给木易指着饮料区,嘴巴一张一合:“那边可以随意点饮料。”木易即使不看我唇语,只要看那边有人拿空杯点饮料就明了,遂点头表示懂了。
我们落了座。木易有点饿,先吃了几口提米拉苏蛋糕,眼里的光亮了,朝我比了大拇指,表示好吃。随后我们互加了微信进行交流。
——你结婚了吗?
——结了,两年前。
——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计划几年后再生孩子。
——工作怎样?
——还行,干我们这行谁不累那是假的。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老家的特教学校当美术老师,教一堆聋哑孩子学画画。
“铁饭碗啊。”我想起自己的工作,不由得黯然神伤。木易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她问“你怎么了?”我对着她摇摇头,直接回避。
木易看见我不欲多言,便也转移问题。
——还记得你的名字怎么打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她在空中伸直食指和中指,弯了下去,那是“廿”;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面,向外游动着,形成了“云”。我看着,不自觉地跟着比画了一番。
木易在微信里说,这是取自你名字中的一个“芸”字,拆分两个部分,比画出来就是“二十朵云”的意思。
我想起,我们那会儿打手语为了方便好记,通常都会在对方的名字上尽量取一些特征,比如我的名字中有一个“芸”字,直接拆分两个部分比画,“木易”这个打法也是取自她的姓氏“杨”,有时为了避免手语的重名,我们也会从对方的样貌特征上取来比画,比如你的眉毛好看,这个“眉毛”便成了你的代号。这就是手语和其他语言(比如口语)的最大区别,却也是最有意思最好玩的语言。
——以前我们就是这么叫你的,你还记得大二的时候去盘山写生吗?有个别班的男孩不认识你,我跟他比画这个代号,本来是想介绍你们认识的,结果那个男孩看了我的比画,然后抬头看向天空,问“今天好像没有二十朵云,你数错了吧”。
我不由地笑了。我记得呀,那个男孩才刚学手语没多久,对我们那套代号的打法还是不太熟悉,后来学会了他却不肯打这个代号叫我,反而单手打出一个简单的“云”字,干脆利落。我曾私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叫“二十朵云”多别扭啊,你又不是天上的云,谁知道有多少朵呢。要是别人的名字里带有‘花’或‘草’,岂不是也要比画“二十朵花”、“二十颗草”?
后来那个男孩变成木易的男朋友,他们三年前结婚了。
——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早上还跟他通视频呢,他听说我要去广州见你,还叫我代他问好你。
我笑了笑,又沉默了一会儿,木易突然问我。
——你工作不顺利吗?
——没有。
我不想谈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办公文员”这个职位简直是一文不值。熬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是“文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可能会说你白干了,但至少不想在大学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我想起那些与我同期进公司的人,有几个升职加薪,已经是管理层的领导级别,心里实在不平衡。明明我的能力不比他们差,但因为“听力障碍”这个缺陷经常把我的业务能力给忽略。每年年中、年底公司总会有些中层岗位空缺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担任,但老板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质疑,“你一个聋哑人真的能做到吗”,简直把我气结。
木易叹着气,没有再说什么。她开始教我一些手语,她的手语很优美,就像用双手跳舞一样,有节奏地传递着每个音符。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音符却仿佛带着使命,一遍遍唤醒我体内的记忆细胞,不仅沉睡很久的手语被激活了,同时尘封的记忆也随着手语的觉醒而觉醒。
木易比画“艺术设计”,我的脑海立刻浮现一个画面“教学楼二楼走廊的两边墙上挂着一幅幅油画,空气中弥漫着油画颜料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宿舍”这个手语刚比完,我的鼻子仿佛闻到海飞丝洗头水特有的青春香味充满了整个宿舍;她一根手指演出了“活泼”两个字,我知道她有意暗示我,以前的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沉默。木易看着我,又在微信打出一行字。
——还记得你的梦想吗?你说即使将来不搞艺术,转行做别的工作,也绝对不会委屈自己。
木易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其实你不是忘记手语,你只是忘记了廿云。
曾经的廿云,恣肆飞扬,敢作敢当,一点亏绝不吃……
我闭上眼,好像只要闭着眼廿云的影子就会立刻消失,但还是徒劳,我反而怀念从前的廿云。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已经想不起来,也不用去想了。
我看着木易,木易也看着我。她似乎看到我眼里慢慢涌现一丝光亮,便笑着扬手比画——廿云。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不要害怕,因为我依然还是廿云。
离别又到了,我送她到东站,木易问我要不要跟着去月台。我心里想着我们以后可能很难再见,能多看几眼就好,于是点点头说好,就买了票进月台。
看着她登上火车,看着她透过小小的窗户留下了她最后的手语,看着她与火车一同消失在黄昏的尽头。
我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比画着“廿云”,一遍又一遍,像念咒语似的反复召唤自己。
一抬头,看到黄昏时天上的彩云,我鬼使神差地数了数,竟然刚好有二十朵,不多不少。
我笑了。掏出手机,将早已准备好的辞呈信,发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