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不?”我望着老张发白的嘴唇问。“这哪儿冷啊,习惯了。”老张甩了甩手臂,将身子猛的转了一个圈,然后又将双脚轮替着跺了几跺。
地上一圈圈深黑的潮湿印痕,将他围在中间。
“这还好,要是大冬天,那是怪他受的。”他老婆将装好的几蛇皮袋田螺拖到岸边码好,在水中洗了洗沾满泥巴的双手,挨着他一屁股坐下。
浅浅的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照在他们的脸上,柔和得没有轮廓。昨天下了大半天暴雨,我穿着厚底皮鞋站在草坪上,总是感到一股冷气往两边的膝盖上窜。
老张搓了搓双手,接过他老婆递过来的鸭蛋,在石头上轻轻叩了叩,小心地剥起来。偶尔有一块大壳,他会放进嘴里,小心的啃啮上面沾着的蛋沫,或者是吮一下咸味。他老婆嗔怪的瞪了他一眼,“饿牢里放出来的吧。”
老张夫妇是湖南一个山沟沟里的,来上海有十来年了。“娃儿在家里上初二了,很听话,不声不响的只想着学习。”老张嘴里含着一块鸭蛋,两边的腮帮子鼓来鼓去。他歪着脑壳,用食指一边抠着脸上的一块泥巴,一边在想着什么。
“可真难为他了,两三岁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他嘴上不说什么,可我们知道呀,亏欠的他太多了。”
“你快吃呀,这鸭蛋冷冰冰的,硬的像石头。来,喝口水。”老婆用肘捅了他一下,拧开一只玻璃瓶盖,将水凑到他嘴边。
老张扶住瓶子一仰脖子,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他抹了抹嘴,将最后一点鸭蛋一下摁进嘴里,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哎,你歇一会儿,再吃一个馍。”老婆拽了拽他的裤脚。
老张不理他,翻过围栏下到了水里。
老婆望着他的背影,揉了揉眼睛,“没办法,孩子读书要花很多钱。还要给他存一些钱,不管是以后在城里买房子,还是自己创业,或者娶媳妇。”
老张抻了抻连体雨衣,将连着两个泡沫箱的松紧带在腰上扎好,他试着朝河对岸摸去。那边朝阳,田螺应该会多一些。
因昨天的雨,河水涨了许多,最深的地方快漫过他的脖子。老张在水里踮起脚尖,摇晃着,终于挪到了河对面。老婆抓紧蒿草的手,松了下来。
那边的水只有齐腰深,老张将三角网兜斜铲在水里,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在河底摸索,将田螺一点一点的往网兜里拂。他的身子侧得厉害,有时下巴都碰到水了,好像随时会跌进里面去。
两只泡沫箱子,像两艘小船,随着他的身子起起伏伏,一冲一冲地绕着他转。河的两岸都是生活区,有许多水管通向这条河里。河面漂浮着树叶,草丝,一些水泡,隐隐有一股臭气溢出来。河底有玻璃渣,树枝,石块。“有一次,一根生锈的硬钢丝硬是穿过他的皮手套,将他的手掌扎得出了血。诺,就是那儿。”老婆用手指着对岸。
三十来岁的老张,有着一张黑得泛光的脸庞,两侧面颊像被刀笔直地削过。他戴着一顶长沿帽,罩过了发际线,两只耳朵向外支愣着,颇有些不安。他在水中蹲着,双手没在水里,眼睛时不时瞟向我们这儿,很有些像上课爱做小动作的学生。乌黑的水翻腾着,搅起一些沉渣。
那边传来一阵阵咯咯的响声,不知是他的腮帮子,还是那些躲在草丛中的青蛙。我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冷,双手抱着臂膀,像在水中泡了很久。
在湖南的一个山里小镇上,临十字街的二层有一个网吧。里面吊着一盏白炽灯,如同一轮浅淡的太阳。空调嗡嗡地响着,似乎爬满了无数的苍蝇,乌烟瘴气,闷热异常。有个十四岁的少年,穿着皱巴巴的衬衣,污垢浸进了纱,如同在泥水里泡了许久。他面庞苍白,瘦削得像被刀剐过一样,眼睑浮肿,似乎一合上眼,就再也不会醒来。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只烟,烟气有气无力地升腾着,烟灰吊得长长的。
他正在找旁边的伙计借钱买泡面。“我爸爸在水上工作,挣大钱呢。上海那边,你知不知道,钱像地上的土疙瘩。你先挪一点给我,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马上就会寄的。”
“好吧,先借些给你,够你泡几天的。”旁边的伙计看他按起了手机,懒洋洋的抽出了几张票子。
太阳已经落山了,老张又上了岸。老婆拿出两个馍来,硬得像石头,她细细地刮去灰尘,塞给他。老张吃一口馍,灌一口凉水。只三五分钟,两个馍就没了影儿,他又站起身来。“争取天黑之前,再弄一趟,多卖些,现在价钱很好,让娃吃好喝好,精神足,争取上个好点的高中。”
老婆瞪了他一眼,“算了吧,气温太低,莫要冻病了,一家人指望你了。你整天脚像生铁,一夜都捂不热。”
老张不理会她,又走到岸边。这时候,放在电瓶车上的衣服兜里,响起了手机的音乐声。
老张赶紧往回跑,硕大的雨衣套在身上,像一只企鹅。“快,快,准是娃儿打过来的。”
夜色慢慢垂下来,像一张网,罩住了所有。有一两声斑鸠在叫,那是它们归巢,准备孵儿育女了。河道两岸,青蛙的鸣声脆起来,到了产卵的季节,过不了多久,到处都是快乐的蝌蚪,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