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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润打开门,外面站着卢建军和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卢建军介绍说,这是社区的民警,今年过年提倡就地过年,你在我这里租房子,他要挨家挨户走一遍。
民警给徐润敬个礼说,同志你好,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徐润说声稍等,转身进屋取证件了。没一会儿他出来递过身份证,民警拿着巴掌大的机器扫描下,屏幕里出现什么内容,徐润看不到,卢建军想要看,被民警有意遮住。
然后民警把身份证还给徐润说,过年期间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们,楼下有法治安全传单,上面有电话。
徐润说,多谢多谢,我一定不给政府添麻烦。
民警离开后,卢建军没急着走,他眼睛朝门内瞟了眼,说,你看时间挺快,这都中午了。
徐润说,叔,正好你来了,咱们中午一起吃个饭。卢建军说这多不好,一边说,一边脚步往里进。进了屋子,他脱鞋换成拖鞋,徐润拦住他,叔这是你自己家,咱们不用这么讲究。卢建军说正是自己家才要讲究,你都穿着拖鞋,我不能不换。
这个一居室布置很简单,外面客厅就是一张茶几和质量不怎么样的沙发,不大的电视在演着电视剧,徐润刚搬来时候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徐润说,叔我也没啥准备,一会儿叫个外卖送点菜过来,你不介意吧。卢建军说你这就和我见外了,我当年可是在部队干过炊事员,今天就给你露两手。
徐润说这哪行,不过没能拦住卢建军披上围裙进到厨房。为了过年徐润在冰箱里屯了不少吃的,没多久卢建军就炒了个鸡蛋和芹菜,香味扑鼻。
徐润从里屋出来,手里拎着两瓶酒,说,叔,本来想过几天去你家拜年准备的,要不今天中午咱就先开吧。卢建军一看就乐了,嘿这牌子的酒我最喜欢,这是你爸给你说的吧?
徐润笑笑没说话,摆好两个杯子,打开一瓶酒,倒得满满当当,说,叔我这酒量不行,也就陪你喝这一杯,您自己喝尽兴最好。卢建军说行,你是我大侄子,我不能在喝酒上欺负你。
两个人收拾妥当,面对面坐下来,先是一块碰了杯抿了小口,各自夹菜。徐润把炒鸡蛋吃在嘴里,夸赞他,叔您这手艺这么多年没拉下。
卢建军叹口气说,当年我和你爸一起当兵时候,私下里没一起偷喝小酒,我在炊事班方便,随便炒点什么都觉得美味,不像现在大鱼大肉吃多了,再好的东西放在嘴里也没滋味。
徐润嗯了声,卢建军又说,去年你来找我时候,把我吓一跳,我跟你爸多少年没联系过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让你找我。可惜他走得这么年轻,我后来查过,那个什么癌,谁得了都没治。不过我也不怕你是骗子,你这长相,啧啧,和你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爸脚大,我们都叫他徐大脚,再看看你的脚,绝对的遗传!
徐润说,我和我爸之前关系不好,也就他生病这段时间,我们聊了很多,才知道他以前许多事情。我爸说,人还是要去大城市打拼,他有个战友家在北京,让我过来投靠您。这段时间您也真没少帮我,光这房租就省我不少钱。
卢建军说,钱不钱的都是小事,这房子是我家老人的,老人不在了就不怎么过来,你帮我看个房子,我还要谢谢你。
两人又碰了下杯,徐润喝酒上脸,没多久面容已经发红。卢建军又乐,跟你爸一个样!他把杯子放下,问他,我跟你爸退伍后光电话联系,就没见过面,前几年联系也基本上都断了,你给我说说,他后来都干什么了?
徐润说,他退伍后就回老家农村了,原本想用那点退伍费再攒一攒,在县城买个房子,没想到我奶奶后来身体不好,他也就一直在她身边务农,娶妻生子,没出去过农村。
卢建军说,你爸打过仗晓得吧?我们当兵那会儿,边境不和平,我俩都去了。但我是后勤保障的,他是真的在一线跟别人拼命那种,回来时还拿了战功。他回去当地不给他解决个工作?
徐润说,我爸说不需要,当农民就挺好,不给组织添麻烦。卢建军有些不平,这老徐对自己不在意,不也为你们娘俩考虑?徐润说,叔不瞒你,我怨过他,不过现在都想通了。
他们边吃边喝边聊,徐润的杯子空了,卢建军伸手拿起酒瓶就要给他倒,徐润忙推脱说不行了,卢建军说你爸当年也这样,喝一点就装怂,结果大家都喝多了,就属他清醒。你不用使劲喝,但也别藏着掖着。徐润也只好随他了。
2
又喝了一阵,卢建军说话有些不利索了,但他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放下筷子说,我当兵那会儿,和你爸关系最铁,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不妨讲给你听。
徐润安静等他下文,卢建军也停下来,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始讲,屋子里一下子安静起来。
好半天卢建军才开口,那是多少年了?哦最起码25年前,那时候我们都上了前线,他体格好,当了炮兵连的班长,我做饭强,是炊事班班长。我们两个别看差得这么大,关系可真铁。有一次他们在前面战斗,我就带着两个人过去送饭,这一送差点连自己命都送掉。对了你爸没给你讲这事?
徐润安摇头说,没有。
卢建军说,那次在路上我们遭到伏击,那些人真不是玩意儿,把我们冲得七零八落,下狠手毫不留情。好几个班里的战友都牺牲了,还好我被你爸救下来,他执行任务半路听到声响,一路摸过来。他带了一个人,一共就我们三个人活下来。
徐润安主动给他敬杯酒,说,叔,你们真不容易,要不是你这么说,我还觉得我爸就是一个地道农民。
卢建军摇摇头说,后面更神着,你爸说既然遇到这股敌人,就可能还有其他分队,咱们想办法都揪出来。他带我们三个人拿着缴获的武器,分析可能出现的地方,然后一路摸过去,见到敌人就先是一梭子,把敌人的气势先打下来,敌人很快就投降了。就这样我们几个打了一路,你猜干了多少?
徐润安说不知道。卢建军身处一个指头:一个营!我们整整消灭了一个营!
徐润安笑了笑,卢建军不满他的反应,你是觉得我喝多了吹牛是吧?告诉你,咱们当兵的本来就不好惹,而且你爸是真神,冲锋起来特别勇猛。我那时劝他小心一点,他就说,要是能死在这里,也是种幸运——这叫什么话!
徐润安说,我信,后来呢?
卢建军说,后来我们几个都立功了,你爸的部队轮换到后方,我们就没见过面。我再听到你爸的消息,是三年以后。
徐润安说,算下日子,那年我爸复员回家了吧。
卢建军放下筷子,故作神秘地说,我这人喝酒有个规律,只能喝八两,八两以后就醉了,但是只要还是七两九,就特别清醒,而且特别有劲。
他突然跳起,猛地抓住徐润安的双手,向后一摆,是部队常见的擒拿手法。徐润安毫无防备,整个身子被他压在沙发里。
徐润安动弹不得,大叫,叔,你这是做什么,叔!
卢建军说,部队那时通报徐大脚信息,是因公殉职!说,你是什么人!
徐润安说,叔你不是说我和我爸特别像吗?这还用怀疑?一定是部队弄错了。
卢建军说,我知道你和徐大脚有关系,但可未必是父子这么简单。
他一只手使劲摁住徐润安的胳膊,另外一只手将徐润安左脚拖鞋除掉,袜子除掉,硕大的脚底上,一条细长伤疤清晰可见。
卢建军静止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慢慢松开手,坐在沙发上。他看着正在赶紧穿袜子的徐润安,不可思议地说,你真的是徐大脚?这么多年,你怎么没老呢?
3
我其实是永生人。我自己都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诅咒。
徐润安——或者徐大脚这么说的时候,卢建军实在不想相信,可由不得不信,这条疤就是那场战斗中徐大脚留下来的,如果说儿子和父亲哪里都像,总不至于伤疤都能遗传吧?
再往前,他早就感觉不对劲,这个徐润安说是成年后和父亲没什么联系,可一举一动总是给他熟悉的感觉,除去年龄,他几乎完全可以断定这就是徐大脚本人。
所以他今天带民警过来,想看看其中有什么蹊跷,民警的举动已经表明,这人身份没有问题。那他只好自己来验证判断。
可当徐润安坦白时,卢建军又觉得这实在太荒谬,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怀疑,而他怎么又能够承认呢?
卢建军怔住好半天,才问,你是什么年代的人?
徐润安说,如果你问我出生时代,其实是明代,一开始都顺顺利利,后来我当上将军率部出征,在西域和外藩征战,敌军帐中不知有谁用了邪术,让我的士兵都陷入昏迷,但是我没有,从战场上逃了出来。从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不会变老。
卢建军喃喃说,难过你打仗那么英勇。可这好几百年,你就没被人发现这个秘密?
徐润安苦笑说,老哥——
卢建军赶紧摆手,我不是老哥,你是老哥,不不,你是老祖宗……
徐润安无奈摇头说,以前那时好藏,乱世多,用一个身份过几十年,再到另一处用另外一个身份,很难引起注意。不过现在户籍管理越来越严,我这身份越来越难遮掩了,这不被你发现了?
卢建军说,可你的身份证是真的。
徐润安说,你知道之前最好藏的地方是什么吗?军队。军籍与户籍分开,而且当兵后还能回社会落户,只要我想办法进部队,就保证回去后有合法身份。有了户口,我再花钱找个女人假结婚、假生子,医院那套手续都做全,这样孩子的户口也有了,几十年后我就可以继续换用。说实话,这个招也有些不太好用了,你也知道,现在花钱办事已经不太好使。
卢建军点点头,问,那我明明和你认识,你还来租我房子?
徐润安说,这不是碰到疫情了嘛,寸步难行,社区天天查身份证,还要和老家进行核查,我就怕查出问题,就干脆到你这里来。你是徐大脚的战友,应该对他儿子少些戒备吧。没想到,我大意了。
卢建军得意地说,废话,老子虽然一直在炊事班,但这素质当个侦察兵绰绰有余,就这还想瞒过我?
徐润安微微一笑,其实我没有特意瞒,我想的是,就算被你发现,也好比在外面被查出来。小军,你说是不是?
20多岁面容的徐润安叫快50岁的卢建军“小军”,卢建军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流下了眼泪。
4
好半天,卢建军擦干眼泪,止住激动,问他,当年为什么都说你你因公殉职?
徐润安说,其实我不知道。我那时是战斗英雄,部队是要给我提干的,但如果在体制内太引人注目,我的秘密一定会被发现,所以我坚持复原回老家。可能有领导觉得这样显得战斗英雄太没有觉悟,就在内部称殉职吧。
卢建军不说话了,他夹了口菜,张张口,还是没说出话。
徐润安说,我知道你很困扰,也未必都相信。我今天可以离开,不过这个秘密希望你能帮我保守。
卢建军想了片刻,下定决心,说,我告诉你,我的酒量只有八两吧?而我已经喝了七两九。
徐润安不明所以地点下头。
卢建军拿起酒杯,给自己倒满,说,喝了这杯酒,今天的事我全都忘了,我是房东,你是租户,是我战友徐大脚的儿子。
一整杯的白酒,他一饮而尽,喝完后嘴巴一抹,眼神有些迷离。
徐润安感觉不妙地上前搀住他。
卢建军突然放肆大哭起来,抱着徐润安,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大脚,我好想兄弟们,好想回去啊!呜呜……
哭累了,卢建军就倒在沙发上,进入酣睡状态。
徐润安把他拾掇好,把狼藉餐桌打扫干净,一时也不知自己该走该留。
这时电视里的新闻响起:“致敬与外军作战卫国戍边的英雄们……”
徐润安投向电视,看着屏幕里闪过的一张张面庞,又低头看了眼卢建军,就想起当年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场景。
倒杯白酒,他冲着电视屏幕致敬,倒在地上。
后面的话:
想写这个故事,一开始是因为有人在网上问“如果一个永生人,在现今社会能藏住吗?”,我不由脑洞开了一下。
但写到后面主题其实和“永生”没有太大关系,既然隐喻到那场战斗,就干脆以此为中心往外延,所以才有了这么一篇不着调的故事。
关于三人战斗小组歼灭敌军一个营的故事,不是杜撰,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庞国兴”这个名字。
向英雄致敬,愿英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