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沉闷的午后,空气燥热。楼道的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呼吸沉重且困难。墙上全是昨天刚刚粉刷的政治标语“打倒党内叛徒”“捍卫李委员长的绝对权威”一类。陈教授不自觉地叹息。他警觉地四下张望,内心惊慌:可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在政治标语面前叹息!好在楼道没人,出奇的安静。他眼见着最初的学术争端慢慢演变为政治斗争,直至成为一场席卷全国上下各阶层的社会革命运动。
太多的人被打倒。太多的人站到人民的对立面。
他一定要控制自己,与内心的腐朽思想作斗争,与代表历史正确方向的党和人民站在一起。他不明白。他不需要明白。党和人民不会错!身体疲惫。半年前,陈教授妻子用一条麻绳结束生命。陈教授回家时,妻子早已气绝多时,凸起的双眼瞪着陈教授,好像在说“我等你”,格外渗人。
陈教授鼓起勇气推开房门。陈纸鸢坐在客厅看书,《李委员长语录》。
“这么热的天,看书也不开风扇?”说着,陈教授伸手旋转风扇开关。
陈纸鸢拿书的手不禁颤抖,脸上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意,欢迎父亲回家。“我,我不觉得热啊。”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到这里,陈教授想起正是女儿这样年纪的一群年轻人间接夺走了妻子的生命,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呼呼呼——”客厅只听见风扇旋转。
陈教授放下公文包,朝书房走去。
“爸!”
“恩?”陈教授站在书房门口,回头望着女儿,“怎么了?”
尴尬的沉默。“没事。您忙吧。”
“哦。”
陈教授紧锁房门,拉上窗帘,俯身弯腰挪开两本厚厚的英文书,从书架底层的一条裂缝中抽出一个小本子。这是他的日记本,是他的所有困惑与迷茫。世界之大,这个日记本是他仅剩的自由。
他的时间并不多。下午的批斗大会点名要他参加。批斗对象保密,不过,据说是他最亲密的人。是谁?他的朋友?陈教授惨然一笑,这个世道只有同志,哪有什么朋友。他的亲人?难道是他的女儿?不可能,他的女儿一直是颇受嘉奖的革命小将。
不想了。累。他翻开小本子,写下一句“悠悠万事,一死而已”。
十年,二十年,或者百年,两百年以后,有人阅读他的日记吗?没有,肯定没有。这些落后思想连同他衰老的身体将被无情地扔进故纸堆,无人问津。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一场开创人类文明历史新篇章的革命。它将把我们带往何处?不知道。可我越发觉得我与这场革命越行越远。太多的混乱,太多的野蛮,太多的血腥。这些野蛮和血腥真的可以把我们带往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吗?我不……”陈教授本想写“我不这样认为”,但是,临到笔端,还是改成“我不知道”。
安静,异常的安静。
陈教授清晰地听见钢笔尖划过白纸的声音。既然没有人会阅读这本日记,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写下去呢?陈教授望着天花板,轻声说道:“为了头顶的星空,为了心中的道德律,总要有人记录下真相。”
窗外蝉鸣。陈教授格外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砰——”书房门被撞开。一群带着红袖章的革命小将们冲进来把陈教授按在地上。人赃并获。那个小本子就是他背叛党和人民的证据!陈纸鸢泪眼婆娑地站在书房门口。两个干练的女小将一左一右架着她。“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右边那个小将一巴掌抡过去,吼道:“他不是你爸爸!他是党和人民的叛徒!”
短暂的恐惧后,陈教授竟感到解脱。这一刻终于来了。“请你们好好保存这本日记。”
“我们当然要好好保存你的罪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