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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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岳,字忘川,郑人。尝于炎暑昼卧,忽见有女郎轻纱蒙面,排闼而入。愕然间,女似喜还嗔曰:“云兄好自在,犹记若水之誓乎?”生懵懂曰:“子何人,无乃误认乎?”女闻其言,愠怒曰:“方别三日,何薄幸如是耶?”女且言且近生,蓦然举手批生颊。时生攲侧于床,忿而起,以指指女严斥之曰:“何家野女子有养少教,无礼已甚!且不与汝计较,速去!”女闻生言,怒极而身颤。遽然,望生而扑,以头触之。情急间,生抬臂以当之;女若恨极,俯首猛齕生臂;生痛而大呼之,遂觉。起而环顾之,女失所在,略无他异,惟觉右臂隐痛焉。审视之,则右腕际齿痕犹新,罗列若月牙儿;俄而坟起,仿佛鸡子焉。

生忿恚不已。其妻梁氏闻声而来,问曰“呼则甚?无恙乎?”曰:“无他,但为蚊虫叮咬耳。”言次,生以左手拢右腕处,而面色惨然,若痛不可当者。妻疑之,遂捉其臂,见坟起而骇怪曰:“蚊虫亦叮咬如是乎?”不得已,遂以实告。梁氏闻其言而笑曰:“怪哉奇谈!岂梦中为人所啮致一惊觉而竟成事实耶?汝得无隐情背我乎?”时生莫名痛楚,俯视之,则啮处翕呼盈缩,内若有物蠢蠢动焉。须臾,额角汗落如豆,继而呻呼曰:“兀自说笑,痛煞我也!”梁氏见状大惊,遂延医医之。

医至者三,皆摇首曰,虽刀圭有术而无能为力也。无何,有云游道人过其门,自言能医不可医者,遂请入。时生卧床,憔悴日甚,茶饭懒思而哀呻不绝。复视之,则啮处隆起若桃而晶莹剔透,若吹弹可破焉;审视之,内中隐约有物,往来翕忽而不可名状焉。道人视之良久,乃曰:“此情蛊也。”生曰:“可除之乎?”道人笑曰:“蛊者,毒也。情毒岂可遽绝之乎?”时梁氏在侧,双目垂泪,若自言自语曰:“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道人复笑曰:“我有一方,或可医之。然则此方仅可平其表而不能除蛊毒于内也。未审君愿试之乎?”生闻其言,大喜曰:“果能稍缓解之,亦堪安慰。”道人遂出一方,梁氏阅之。其方书曰“钩吻七钱,研末和酒服之。合七七四九之数,则山隐而月现矣。”

梁氏惑之。遂问于道人曰:“钩吻为何物?且山隐月现者何耶?”曰:“钩吻即断肠物也。山隐月现乃此消而彼长耳。”复问曰:“断肠之草亦可药乎?”答云:“爱之者良深,恨之者情切,非断肠不能医其情蛊;惜乎虽柔肠寸断犹未能绝其痕根也。”生曰:“何以根除之。”道人曰:“见若水或可痊也。”又诘问若水者何耶?道人不复言。少焉,请去;付之金,不纳;临去,留一语与生曰:“亏损盈益,噬心蚀骨,善自珍重。”言毕,飘然而去。遂如道人方,研断肠和酒服之,合七七之数,果愈。啮处平复如初,仅遗月牙之啮痕焉。颇可怪者,其痕亦素如常,惟望日痕圆如月,有隐痛作焉;既望,则满痕若缺,复为月牙矣。如是晦朔弦望,回还往复而略无竟时也。

一日,生谓梁氏曰:“吾欲之若水,何如?”梁氏笑曰:“得无寻梦中人乎?且若水安在?道人之言岂足信哉?”生若心事重重,叹息曰:“卿未能身受,故难以感同。且道人语虽模棱亦非空穴飘风。尝闻若水发于西,吾当溯流而源之。”梁氏闻其言,心有戚戚焉,叹曰:“一梦魂牵如斯,何苦来哉!”生曰:“情蛊隐痛,累月经年,莫如一朝断绝无名之孽根也。”无何,遂冶装西行。

月余,生缘浊河至秦晋交界。忽闻有水声大作,犹如奔雷牛吼。驻足远望,则黄水汤汤于天际,俶尔悬流直下,泄壑蒸烟,恍有虹彩,虚浮其上。生奇之,遂疾趋而近观之;至则奔流轰耳,但见浊浪腾涌,涛滚蟒翻。生骇怪非常,呆若木鸡。良久乃自语曰:“夫洋洋乎大哉!叹为观止也。”

有顷,俄见黄潮左近有浊浪分流迂回,若调首西归焉。生大奇之,不自已沿石阶而下探之。甫至旋流处,骤见有涡若巨斗漩焉,生少瞩而目眩;蓦然举首,惟觉置身滔滔,浊流周遭也。是时,水鸣犹盛,隐约有龙吟虎啸之声。生惶遽,方欲旋趾,顿踣于地;挣扎之间,涡漩如吸。适有巨浪劈头,盖脸席卷;遽尔从流,不知所之。

陆生自分必死,遂不复挣扎,惟闭目听任,从流浮沉。久之,忽觉湍流陡转直下,而身心与之俱失,犹坠万劫不复之境。移时,激流稍缓,泠然风生。有顷,仿佛若有光,生睁眼视之,则光晦三千,置身浮槎矣。诧异间,俄见有极光斜掠而下,半空爆裂而散作星雨,一刹灿然即统照三千长流。且星雨“哔啵”际,但见夹岸千仞皆为丹色;隐约之间,有三五怪桥卧波,曲折纵横而形制特异焉。

生方惊愕,忽闻有声似喜犹悲曰:“云兄来何迟耶?”生环顾之,无他异。忽而浮槎湍旋,“之行”而下;俯身审视之,则暗流卷团,叠涡作圆而环环相扣,绵延无尽矣。少焉,“砰然”一声,浮槎为异物所阻。视之,则黢黑嶙峋之柱石也。此际,极光再现之。星雨纷然际,去石柱数武,千仞丹崖之下,一弯芥舟其上,一蓝衣女子面陆生而立焉。四目胶着,生恍有所感,不觉问讯于女曰:“此间莫非惘然迷津乎?”女闻生言,若哀中带笑曰:“云兄别来无恙,犹识三千之若水耶?”生蒙昧若盲,不自已竟无语凝噎。

良久,相顾无言。蓦然,女背生面壁,亦耸肩饮泣。时一隙白光自上而下投之于水;须臾,光开迷津,一桥婉约,犹如天作之巧,集瘦、漏、透以奇绝,玲珑九曲而夭矫于长流之上;其下架石柱八九,崚嶒交错,参差低昂,且上犷下约,入水针芒也。有间,女复回首冁颜曰:“异日之向行云,今时之陆忘川,诚一人而两世也。既重逢亦非易,何效新亭之堕泪焉?”顷之,又谓陆生曰:“浮槎难凭,当同舟共渡,再造灵璧。”言讫,举袖望生一招,生顿觉两腋凌风,飘然而至芥舟中。甫坐定,惟觉异香扑鼻,似曾旧识。恍惚间,飞舟凌波,瞬息千里矣。

是时也,一豆白光浮漾中流,其如影随形不离舟之须臾。远望有长堤,状若委蛇,斜截于中流;目尽其尾处,仿佛若有山,云遮雾障,堤身蜿蜒,宛如游龙,其首直抵对岸之绝壁丹崖,然则堤首未至之先,遽然而两杈分,形似蜈蚣之触须焉。恍惚浮沉,竟不知其底里也。

距堤首约一箭地,舟顿然而住。视之,则舟泊一绝壁下。适从流浮漾之豆光陡涨其芒,隐约有墨字书丹壁上;生瞩目细审之,则篆书其字,蝌蚪形迹曰“灵璧秘境”。方诧异之,女举手以指叩壁,俄顷,有扉中开而别有洞天也。女嫣然笑曰“一别经年,云兄重踏此门,得无人琴之感乎?”生惟唯唯,茫茫然竟无以对。言次,女携生手入其内,而石扉已自合久矣。

既入。室内甚雅洁,临窗有琴台,其上一古琴,冰纹爆裂,素隙纵横,仿佛触之即悴。生绕琴三匝,似有所感,恍惚若梦。久之,竟望琴而扑,抚之大恸。是时,女亦背身掩面,向隅而泣,一如同气相感,同声相应焉。哭移时,生谓女曰:“昔时之向行云非无心,今日之陆忘川是一人矣。且若水即忘川,忘川即若水也。”

有间,生喟然太息曰:“固焦尾之桐当遭天谴之火,奈何凤属之精憔悴如斯耶?嗟乎!曩日之逸响,今时之悲风,何隙崩裂以至骨髓哉?!”言讫,复大恸不已,女且抚其背且嘤嘤泣曰:“君既至此间,复何憾焉?待吾携君故地俊游,庶几不负三生石盟也。”

二人遂携手出石扉,同乘一芥之舟逆流而上,须臾之间,去“灵璧秘境”又千里矣。遥望有巨石竦峙而出于水焉,渐近,则八花九裂,千孔万窍,玲珑剔透,颇类珊瑚状之石礁也。礁高可百千丈,方圆约十数里;迫而察之,其上有楼、阁、亭之属,因地制宜,各尽其妙,浑然若一体焉;隐约蒸烟,倏然而隐其形,骤然喷瀑,遽尔即作银河之倒泻也。且水色氤氲其上者虹彩,而奔流斯下者翠蓝也。

生大奇之,顾而问女曰:“此为何物,如斯之变怪耶?”女曰:“云兄何乃健忘?彼三界山,又曰游魂台者是也。其上之楼、阁、亭亦俱各有名,一曰升仙阁,一曰堕鼻(阿鼻地狱)楼,一曰四象亭。总而论之,此天地石像生,即人世三生之转轮石也。”生闻女言,若有所悟,继而摇首,犹不甚解焉。有间,女叹息曰:“昔时若非一念之差,吾与君三生石盟又焉作泡影焉?”言及此,女若有所愧悔,少间,又曰:“彼时,君心无名猎奇,迷入四象亭,终失其道,为右白虎所惊,遽失足于若水。惜哉!本一瓢之饮量,何期作鲸吞龙吸之饕餮耶?仓促间,吾不能决。适有一女自升仙阁若雄狮搏兔,竭其力直投而下,旋负汝出若水。呜呼!其于君为幸事,于吾则时也,运也,命夫?至是,三生石盟顿作齑粉矣!”言讫,大恸。

生闻女言,感泣而不能抑。良久,复惑问曰:“闻卿之言,恍若隔世。向行云之昔我,则负我出水之女谁耶?”女拭泪曰:“焉能有他,即汝今世妻,陆忘川白首相守之梁氏也。”生渐明前因,又问后果曰:“入梦而啮我者,果卿乎?”女凄然答曰:“是也,非。”曰:“何谓耶?”曰:“昔日若水者情长,今时若水者恨生耳!且施情蛊于君后,而断幽肠者谁先?”久之,隙风再起,舟瑟瑟以簸荡不已。少默,女若释重负,谓生曰:“且归璧中,但尽三生欢。即当演绎焦尾三叠曲为君饯行可也。”

既归“灵璧秘境”,殢雨尤云,极尽“三生之欢”。既而云散雨收,三生一刹!是境亦幽晦,不知晨昏。未几,女抱琴御舟,与生相携至惘然迷津渡口。去迷津可十数丈,仿佛有亭自水中冉冉起,八角飞檐一如睡莲徐徐而开,俄顷定止。渐近,一堤玲珑,婉约而至亭心。遂弃舟入,则琴台并肴酒具焉。

方是时,豆光一隙摇曳于水,明暗闪烁之间,水澜涌漾,恍若有无名之力迫之也。生面女对向坐,擎觞不定,欲饮不饮。女置琴安坐,冁然笑曰:“君且自便,待我操三叠琴心为君听。”生方欲言,俄见琴尾焦灼处有白烟腾起,袅袅绕绕,聚散不定。时女玉臂轻挥,笋指慢拢,一曲《相见欢》似红蕾含芳,妍月穿云,宫商相和,角徵互映;栩栩然若蛱蝶羽飞,悠悠然似锦鳞戏水,迤迤然亦颇自适焉。是时也,豆光漾波,烁烁浸漫,犹似引而不发,跃如也。而生举觞满饮三盏,再视女,则明眸莹莹,善睐衔涕焉。

生大惊。复欲言,忽而琴曲“变徵”,羽宫回还,由《相见欢》而《少年游》矣。是时也,女轻拢疾抹,重捻迅挑,恰似飞花逐月,一如鲜衣怒马,大漠长河;孤烟直而直冲霄汉,落日圆既圆其志者也。而一豆之光亦如崩,散作万千星点浮漾于长流之上。又瞩目于女,则袂飞裾舞,其状若癫焉。生震骇,不觉衷肠之内热浪滚滚,好比江潮一线,浩浩汤汤,汹涌澎湃。骤然间,铿然弦惊,一丝断绝!惊愕际,五音行补天其技,廿二律运天籁精气,宫徵又变,终《少年游》而始《白头吟》也。

是时也,波澜函荡,隐约有万马啸腾之声动地而来。而女神色自若,燕处以挥丝,超然而抚弦,眉宇舒展,唇角上翘若皆含笑意焉。谛听之,则落英纷纷于阶下,梨花皑皑乎木上;菡萏出于渌波而不发,西风飒飒乎素秋而失九华;冰封流兮结影,寒酥振兮香凝。悲四运之不居,叹忧乐兮谁共?忽焉,焦尾蒸烟,琴心爆裂,豆光为之骤缩,既而若水咆哮,山立涌来。女大呼曰:“望日月满,潮盈而溢,君宜从洪流速归!”言未已,波山越亭而下。

生五内如焚。奈何变生不测,惊心骇胆,然则一念锥心,万劫难复!生亦应声而疾呼曰:“吾当归,卿何如?”波山既去,再寻女,则女孑然亭中立,素其服而雪其首矣。生复视己,则已浮槎中流,去女一箭地矣。生痛断肝肠若被寸磔之刑,遂竭洪荒元力,乘一豆“灵府之光”逆流而上欲近女。距女数武,庶几执其手与言,然则洪波再起,其后叠潮涌澜,浩浩不绝如巨堵者累累也。如是逆上顺下者数番,奈何若即若离,终不能近女身分毫。女但言“速归,勿念!”俄顷,波潮漫漶,人亭俱失矣。生潸然泪雨,大放悲声。纵频回首而长呼之,惜乎浮槎冲浪,洪流激荡,终湮灭其声复不见女之形影也。

既归。生大病,久乃痊愈。一夕月圆,妻梁氏问生曰:“臂复痛乎?痕犹然否?”生遂捋袖示之,则平复如初焉。有间,生笑问梁氏曰:“卿本天选之仙女,何以下嫁不才之陆岳耶?”梁氏闻其言,惑焉。诘问之,生但笑不语。

散道氏感其事而赋之诗云:

一梦惊魂溯缘源,旧梦重温相见欢。

忘川浮槎顾还呼,三千劫波几回澜。

菩提树下参因果,明镜台上悟玄元。

尘外游心堪笑止,良人本是籍中仙。

注:良人,特指文中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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