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也记不太清了--他的头发好像一直是灰白色的,坚硬的下巴上,有着修剪整齐的青色胡渣,他话不多,也不醒目,不喜欢笑。”我一边抚摸着小外孙的乌黑头发,回答他的问题。一边牵着他左手,沿着表面凹凸不平的石阶,朝山顶走。
外孙仍旧充满好奇地望着我,眉眼还真是像极了他,我只好继续回答:“好多年了!如果我没出那场车祸,或许现在要清醒得多。我就可以跟你说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啦!”真是年纪太大了,才爬了没几级台阶,就累得气喘嘘嘘。我只好杵着拐杖,在原地休息。
四顾而望,墓碑在山间错落有序地列布着,等嫩绿青草和夜里的漫天繁星拥它们入睡。女儿女婿走过来搀住我,我边走边道:“关于他呀,我现在只记得三件事。这三件事,记得特别深,所以才没有忘掉。在我的小时候,他不太管我的学习,但每次做活儿,都喜欢叫上我--去修理灯泡、修理水管,有些时候,连疏通马桶都要叫上我--那活儿真是臭--当然,他并不靠这个吃饭,他是个有名的律师,在我们市里家喻户晓。有一次,他想给我做个书柜--我这个书虫的书太多了。但那可是我的书柜,我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又查资料,又找木头,又是切割、拉锯、拼装,终于在累得满身大汗的一个下午做成了。拼装好书柜后,他递我一根中华,我俩就倚在门边抽烟。此时的他,满脸都是泥、沙、灰、木屑,整个房间也全是一股子木头腥味,他却笑得嘴都咧开了,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的笑过。我们像兄弟一样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渡过了一整个下午。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我伸手找女儿要矿泉水,解了口渴,继续说道:“我高中参加了足球队。你知道他喜欢体育,尤其喜欢足球。联赛决赛,他过来看我踢球。那天天气不好,下了大雨。我踢右边后卫,在一次铲球的时候崴伤了脚,比赛距离结束还有27分钟,那时对方正不顾一切地激烈进攻,而我们的换人名额早已经用光。可真是糟糕。我一瘸一拐地跑着,眼看就快要撑不下去。他在场边不远处,对我说了两个字,‘挺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居然真的咬紧了牙,就这么生扛了将近半小时。终场时,满身是泥的我,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还有一次,哈,说起来有些羞人。”此刻,无数回忆涌上了心头。天色渐渐昏沉,小外孙满脸纯真,我继续说着:“那可是我的初恋。当时我正读高二,你外公我,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是很帅哩!只可惜李欣语,也就是那个女孩,那时并不那么喜欢我。她当时和我谈恋爱三个月了,我们并不在同一所高中。某个周五放学后,我去她学校找她。结果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同学,在校门口拥吻。”
“那一刻,我心都碎了。”
“于是,我只身跑到郊区公园,木愣愣地对着天空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凌晨3点回到家,他坐在客厅等我,我看到他裤腿上沾了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没有怪我,只是吩咐我坐下,自己进了厨房,戴上红色围裙、开燃气、点火、煮面。灯开得很暗。不一会儿,一大碗加了煎蛋的面就放在了我面前。”
“他轻拍了下我的后脑勺,用一种真诚而镇定的眼神看着我。”
“他告诉我,‘把面吃完,然后忘了她’。”
终于到山顶了。我也说完了关于他的,仅存的三个故事。小孙子喳喳地要我讲更多,而女儿女婿只沉默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起了水雾。
我走到一座墓碑前--这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拔掉遮挡它的杂草。
“又来看你了!”我在心里这样问候。你却还是老样子,总喜欢用沉默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