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之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蒙哥出征

那一天,播州安抚使司在子时时分,突然点亮了议事厅的夜灯,一班播州要员打着哈欠,鱼贯而入,他们很多是从被窝里被叫出来的,有的人身上还有浓浓的酒气。

杨文端坐在正中,开门见山第一句:“蒙古大汗蒙哥亲征了,主攻方向在四川。”

听闻此言,底下的人满脸错愕。幕参冉从周则是得益于掌管播声这个情报组织,能提前知道很多事。

“去年,制置使蒲择之大人集全川之力,只攻打留在四川的蒙古军,也仅是势均力敌,这次,大量的蒙古精锐进入四川,该如何破敌?”首先说话的是统领着乌江边上数个要隘的犹顺。

“现在蜀地残破,早已税赋不能自给,我们连年出征加上修筑龙岩新城,府库已经亏空了,该怎么打?”赵定应还是说到了后勤补给的问题。

“不知朝廷打算怎样增援四川?”娄训武现在镇守的是娄山关,这是播州的北大门,由娄家世代把守。

“难有增援,京湖和两淮是自身难保。”杨文言简意赅,本次蒙哥汗亲征,只能是四川人民自救了。和端平年间的情况一样,蒙古军发起的是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四川承受的是天子的征伐,其他战区压力不会小,杨文补充了一句:“这是灭国之战!”

谁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灭国之战,那就是集中优势兵力的最后一战,要么灭国,要么胜利,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蒙古大汗是下定决心要灭掉大宋了。成吉思汗的遗嘱早已家喻户晓,欲灭南宋,先下四川。杨文是深通谋略之人,在坐的也颇有几分文化,历史上任何长江以南的政权被覆灭,几乎都是从四川顺着长江而下的。三国时期钟会走阴平道入蜀地,灭了蜀国,再从长江顺流而下,灭了东吴。当朝太祖太宗统一之战,也是先从后蜀开始,顺江而下。

占据了四川就能占据长江航道,可以训练足够数量的水师,水师顺流而下,凭借天时地利的优势更容易提振士气。再者四川自古是天府之国,拥有四川的财赋,便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杨文也是下定了决心要打的,他不可能投降,但他需要大家形成共识。

过了许久,冉从周轻声地说:“在下认为,真要打,我蜀地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说说你的看法。”杨文抬起眼来。

“我认为,我大宋有三个优势,第一,这些年四川修筑了非常多山城,它们一定能抵挡蒙古铁骑的行军速度,就算不能给予致命的袭击,仍然足以自保;第二,我们还有强大的水师,而他们几乎没有,到时候我们水陆联络起来,在水网遍布的蜀地,定有意想不到的战果;第三,因为是灭国之战,所以各级官员一定会准备最严酷的战斗,如果把全川的人都组织起来,蒙古铁骑就会像进入汪洋大海一样,有劲都没处使。”

“就算我们有这些优势,但就战场形势而言,单兵对单兵,我们根本都打不过蒙古骑兵,二对一或者三对一才有胜算,现在蒙哥亲征,一定是倾巢出动,人数就算不如他们宣称的十万之多,打个对折,也有五万,还有那么多仆从,我们难言胜算。”犹顺说道。

“我认为,当前还是要作好最坏的预案,如果重庆失守,播州该何去何从?”许久没有发话的杨文弟弟杨大声开口了,这些话,也只有他才敢说。且身为杨家的一员,他不能不说。

“我们播州本来就与四川、重庆是一体的,重庆沦陷之日,就是我播州沦陷之时,这个问题不应该讨论。”杨文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这就对把播州利益独立于四川利益的说法堵住了。

杨大声有些惭愧:“祖父有遗训,要保疆土,故我有此一说。”

“祖父所说的保疆土,可不仅仅是保播州,而是要奋力保大宋王朝。”

杨文最后下定决心:“既然蒙古人要开战,那我们就不能当懦夫!蒙古和金虽然依仗骑兵,逞匹夫之勇,然而终归是野蛮人,哪有文明向野蛮屈服的道理!传我命令,播州全民动员,能够扛武器的扛武器,没有武器的扛锄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为守护我大宋而战!”

会后,冉从周单独跟杨文汇报情况:“大人,我父亲与伯父在龙岩新城的工程修了一半,该怎么办?”

“栈道关隘修好了,就山上的房屋还没好,你去告诉你父亲,现在当务之急,不是修宫殿,而是修粮仓和武器库,把我们播州城的粮仓先搬上去,作最坏的打算,如果蒙古骑兵到了我播州来,就算没有房子住,我们上去打地铺,也总得有粮食和武器才行。”

“好。”

“对了,还有一事,把播声在各地的人员转为作战人员,就地参战。”

“好的,他们参战肯定能够以一当十,他们可都是我御前雄威军的精锐。”

冉从周很清楚,此道命令下达后,他苦心经营起来的播声情报网络算是彻底报销了。但他知道,这是播声最好的出路,播声里有太多的能人,比如罗志,比如汪松山,提到参战,冉从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想起了他们。

此时在成都郊区的罗志,接到了命令,他不敢怠慢,把散落在成都附近侦查的十个手下集中起来,这周围几乎是蒙古的地盘了,在他想着该带领军士们回到哪里的时候,猛然想到了苦竹寨。对,就上苦竹寨,那里是剑门以后最靠前的关隘,杨文曾说:“御前雄威军只可战死而不可战败,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是御前雄威军的目的地。”

当他们来到苦竹寨关卡的时候,先经过了守关伍长的种种盘问,过后苦竹寨守将杨立才将罗志等人收入帐下,并把他们编入战斗队伍。罗志带着的十个播州军士成为一个伍,负责檑木。

苦竹寨已经全盘动员了起来,附近百姓纷纷上山避难,他们今年已经反复遭受兵燹之苦,脸上流露出疲惫和麻木。每一次避祸,都是在与死亡作斗争,哪一次跑得慢了,等待的结局就是死亡。

现在就等待着蒙古军了。他们一定会来的,因为苦竹寨扼守剑门关,蒙古军如果不攻下这里南下,很可能会被截去退路,最后被关门打狗。

又过了两天,从正午时分的垛口中瞭望出去,罗志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人群,疯狂朝着苦竹寨涌来,估摸着得有好几万人,把小剑山下围得水泄不通。与苦竹寨上不足千人的守军,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二  守苦竹寨

蒙古军固然人多,马也快,但到了苦竹寨下,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此时,大汗蒙哥正在军帐中议事,一班文武大臣分列左右,异常威武。蒙哥大汗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金口一开,宛若惊雷。

“众爱卿,本汗亲征以来,居六盘山,经金牛道,出剑门关,现在抵达苦竹寨,这是本汗亲征以来的首战,当开个好头,众爱卿可有破敌之策?”

诸王塔察儿抢先道:“大汗,依微臣之见,这苦竹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应建天桥,架于两山之间,这样我蒙古勇士登山如履平地。”

“大汗,微臣以为,我大蒙古自古受长生天眷顾,蜀地之民如蝼蚁,只需派一个有威望的宋军降将去劝降,苦竹寨或可兵不血刃。”纽璘也启奏。

“纽爱卿长期镇守蜀地,那你说说,谁去劝降最为合适?”

“启奏大汗,臣刚领兵出马湖江,在大汗圣威之下,活捉了宋军都统制张实,可派他去。”

“准了,你去安排。”蒙哥汗爽快地答应了。

蒙哥汗接着说:“劝降的同时,也得准备攻城,塔察儿,本汗命你不惜一切代价架天桥,作为攻克苦竹寨之用!”

“是,我受长生天庇佑的大汗,正如我们已经踏遍了宋的国土,苦竹寨很快就会被您踩在脚下!”塔察儿领旨。

“汪爱卿,你素来在蜀中作战,深知蜀地情况,筑利州城乃大功一件,上月你又在嘉陵江造浮桥,一夜而成,今对这苦竹寨,可有破敌之策?”蒙哥问汪德臣。

“回大汗,臣仅知道先登陷阵而已。”

蒙哥哈哈大笑道:“人们都说汪田哥勇猛善战,每次打仗总是冲在最前头,今天我亲眼所见,果然和传言一样,不过爱卿你还得再学学‘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事,才能成为我大蒙古真正的栋梁之臣。”

“大汗所言极是,臣记下了。”

纽璘参奏完毕,回到营帐里,命人将宋军都统制张实叫了进来,纽璘先说道:“张都统,你说愿归降我大蒙古国,本将军看你是大宋堂堂大都统,故从未怀疑都统的忠心与诚信。”

“在下自当尽心竭力为蒙古而战。”

“好,现在你有一个立功的机会,只要去劝降苦竹寨的守军,我定启奏陛下,给予都统加官进爵。”

“多谢将军信任,在下愿前往,苦竹寨守将杨立是我曾经的部将,他一定会奉寨来降。”

“好,好,那你速去速回!”

张实抑制着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在蒙古军的帮助下,来到苦竹寨下。

待通报姓名之后,作为蒙古来使,被送到了杨立帐下。

见来人是张实,杨立大惊,他内心里也是火气蹭蹭蹭上升,厉声问道:“来者可是制置使司鼎鼎有名的大都统张实?当年余玠大人那么器重你,朝廷如此重用你,你也堪作蒙人的走狗了么?”

“杨将军,你如此忠义可嘉,真是我大宋之福,老夫当初本要自刎而死,奈何亲兵贪生怕死,将老夫活捉,以至于没有殉国的机会,但老夫自认食宋禄,为宋人,至死不渝,故以花言巧语忍辱偷生,只为有今日见将军,老夫只有一句话送给将军,誓守苦竹寨,永为大宋人。”

“将军!”杨立向张实行礼道:“若将军真还心系大宋,愿将军指挥我等死守苦竹寨。”

张实回礼道:“杨将军英明神武,在下败军之将不言勇,实在惭愧,但在下愿血守苦竹寨,以尽我大宋军士的臣节!”

杨立与张实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接下来几天,驻守苦竹寨的罗志看到蒙古军在关隘下运木头,似在修筑到苦竹寨的栈道。他将情况报告了杨立。

“依你之见,蒙古军意欲何为?”杨立问。

“他们应该是想修栈道,方便大军通行。”

“当如何破之?”

“我们这里下去有一百多米的垂直距离,我曾试着用滚石砸他们,但因为有石头凸起了,看不见他们的人,没有准心,砸不中,如果有热油,我们点着抛下去,或可破了他们。”

“此法甚好。”

杨立命罗志带着二十多人,到府库搬了许多油料,装在土坛子里,用破布裹住,待破布蘸满了油以后,点燃往岩下扔去,破布在空中冒着黑烟,呼呼作响地向山下滚,只听到呯的一声,土坛子着地即裂开,油四散绽开,遇着火星,迅速蔓延开来。

蒙古军搬来的木头和修好了的栈道很快被几个土坛子烧得精光,修道的蒙古军也非死即伤。

蒙古军本来是打算先修好栈道,再架设天桥,现在计划完全被打乱,修桥已经不现实了。蒙哥这时只得采用汪德臣的建议,发起猛攻。

蒙哥命汪德臣军为先锋,向苦竹寨发起猛烈攻击。汪德臣本为巩州人,他的军队以巩州山民为主,十分凶悍,他又征召了许多汉人,特别是在蜀地崇山峻岭中的猎人,因此他的军队十分熟悉山地作战。

在汪德臣的指挥下,军队犹如爬在藤索上的蚂蚁,成串地一绺一绺朝着苦竹寨爬上去。

但苦竹寨的宋军多以弓箭、檑木、巨石予以还击,很快,很多蒙古军士被砸得七窍流血,滚落山下。宋军居高临下,一次又一次逼退蒙古军的进攻,直到晚上收兵。

杨立清点一天的战果,击杀蒙古军一百多人,己方只有五人受轻伤,可谓取得大捷。但张实看了这战果,却忧心忡忡:“今天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容易让军士们产生蒙古军不过尔尔的轻敌思想,得安排下去,晚上务必守好寨门,谨防蒙古军突袭。”

果然,半夜时,十数个蒙古军穿着黑衣,沿着白天的路线摸索而来,在寨门外趁着守军打盹,发起突袭,幸亏有一个军士起来撒尿,看到值岗的两个卫兵睡着了,又看到了敌方的黑衣人,随即叫醒所有人,方才幸免敌军得手。

接下来几天,蒙古军白天悍不畏死地发起冲锋,晚上就派人来袭扰,让驻守在苦竹寨的宋军苦不堪言。

这样持续了数天,苦竹寨下督战的汪德臣也心急如焚,面对战事的焦灼,大汗已经下达了死命令,三日之内,务必攻克苦竹寨,否则,人头来见。

正在汪德臣苦苦思索的时候,突然,一名偏将带着一支弓箭急匆匆来见汪德臣。他把弓箭上拴着的小纸条交给汪德臣。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若投降,可保全家否?寨门守将赵仲敬上。”

汪德臣大喜过望,高声大呼:“天助我也,苦竹寨可破!”

当天,汪德臣继续派人偷袭寨门中的守军,然而,他一改深夜行动,而是在黎明到来之前,天空最暗的时候,紧张了一个晚上的大宋军士眼睛实在有些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在关门外晃了一下,朝着门内射了一箭,转身就跑。其他军士朝着那个黑影放箭,赵仲则将射进去的箭捡了起来,将箭上的纸条扯下来,装进衣袋里。

他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明晚子时,打开寨门,你全家无恙,封你为部将。”赵仲看完赶紧将纸条吃了下去。

寨门修筑在半山腰上,仅能一人通过,十分险峻,也因为过于险峻,所以把守门的人很少,仅有十几,其余的都在山上平整的大寨内。

赵仲认真合计了一下,这里加上自己共计有十二人,其中六人是亲信嫡系,另有两人关系还不错,剩余的三人则只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若要反叛,以赵仲对三人的了解,可能有点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晚上子时前将他们灭杀再说。

于是,当月黑风高,赵仲让亲信将那熟睡中的三人尽数杀死,看到蒙古军上来便打开了寨门。

在寨门外等待着的蒙古军尽数蜂拥而入,一举攻入了苦竹寨。

罗志这些天的战斗多次击杀蒙古军士,晚上睡觉也衣不解甲,随时准备战斗,在睡梦中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当他听到喊杀声的时候,条件反射式地一跃而起,握紧手中的剑,叫醒所有人,迅速朝着帅府赶去。

蒙古军是怎么上来的?他们上来了多少人?寨门失守了还能夺回来吗?罗志连问了三个问题。

很快他就意识到,现在成败的关键就是先把寨门夺回,只要阻断了后面涌上来的人,苦竹寨上的蒙古军就可以剿灭。

罗志立刻带着十个播州军朝着寨门杀过去。

然而,蒙古军格外加强了防守,他们几乎占据了上山的石头路。罗志拼命冲杀,眼看就要接近寨门了,蒙古军却在狭窄的山路上,把罗志等人夹在中间,下面的援军实在太多,上面的甚至连刀枪都不用了,有的蒙古军士徒手朝着罗志等人猛扑,抱着一个播州军士就一起滚下山崖,同归于尽。

不一会,罗志身边就只剩下两个人,而且都负了伤。罗志看了他们一眼,摸了摸脸上伤口上流出的血,悲情地说道:“我们这么多年抗蒙,现在是为国尽忠的时刻,死得其所!”

当蒙古军士的剑插入罗志胸膛的时候,罗志看着播州的方向,死时也睁大了眼睛。

蒙古军在赵仲打开城门,并带领人马帮助下,血洗了苦竹寨。尽管杨立作了殊死的抵抗,终究寡不敌众,也同样壮烈殉国。

都统制张实则再次被生擒,当他被押到蒙哥大汗面前的时候,蒙哥异常严厉地责罚道:“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就这样狡诈吗,明明已经臣服于我,为什么又要反叛?”

“我呸!”说着,他朝着蒙哥淬了一口:“我乃堂堂大宋都统,岂可与你们这等蛮夷同流合污,你们屠杀生民,人神共愤,天会诛之。”

蒙哥汗气得脸色铁青,大声命令:“拖下去,五马分尸!”

当张实双手,双脚,以及脑袋都套上绳子的时候,他意识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来临,他默念着“天佑大宋”或者“大宋必胜”,他知道,大宋还会有很多忠勇之士会站出来反抗。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的时间了,他想到年老的母亲,操劳的妻子,以及儿子们,因为常年征战在外,没有好好跟他们吃一顿饭,好好说两句话,他说:“永别了,来生再见!”随后,他听到了鞭子催动马匹的声音,以及身体被撕裂的噗嗤声。

三  围大获城

苦竹寨之战,蒙古军牺牲一千余人,终于攻破山寨,屠尽不愿投降的宋军。蒙哥汗信守了承诺,放过了赵仲全家,以及其他降军的性命,并给与他们赏赐。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他心中装着的是整个天下,是要成为像祖父成吉思汗那样伟大的君王,实现成吉思汗的诺言:凡马匹所到之处,皆为蒙古所有。

蒙哥汗马不停蹄,率领蒙古军主力一路高歌猛进,分兵打了一些小仗,很快进抵阆州。在他眼里,眼前的山虽然险峻,但也不过是囊中之物,不过时大宋王朝的小小一隅,而整个大宋王朝都即将被征服。

为了体现圣威,蒙哥汗又决定派宋朝的降将王仲去劝降大获城的守将,也顺便试试此人的忠诚,避免又出现第二个张实。王仲本是长宁知县,县衙设于鹅顶堡,自投降蒙古以后,仍然每天生活得胆战心惊,现在大汗有安排,他自然得去。

但王仲去得多时,也不见回来,蒙哥心中的怒火开始熊熊燃烧,没多久,蒙哥得到禀报,王仲已经被杨大渊斩杀。

蒙哥大怒,严令三军,马上向大获城发起进攻。

杨大渊可谓是老将了,当蒙古军黑压压一片向大获城涌来的时候,他望着城外,很快调整好心里的波澜,指挥部队的防御。

蒙古军在围攻苦竹寨的时候吃过些亏,知道硬攻会有许多伤亡,所以他们也就虚张声势地围住大获城,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他们希望找到大获城防守的漏洞,所以,以天色较晚为由,围而不攻,等待时机。

当天夜里,杨大渊布置好防务,安排了值岗值哨后,回到居室。

令他震惊的是,在他将军府内,聚满了一家老小。弟弟杨大楫,妻子文氏,儿子杨文粲,嫂子刘氏,侄子杨文安、杨文仲,还有一些小辈,总之就是杨家全部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你们作为部将或者队将,在这关键时刻不去守关,全部跑到这里来干嘛?”杨大渊厉声质问道。

“大渊,你可以当忠臣良将,但你得为我们杨家想一想,为我们孤儿寡母想一想。”先说话的是嫂子刘氏。

“嫂子,惊扰你了。”杨大渊歉意地说道。

“不是惊扰了我,而是你糊涂呀!”刘氏的责备,让杨大渊有些猝不及防,但他却不能去责骂她,嫂子还是大哥杨大全的遗孀。

杨大渊家本是天水人,有三兄弟,大哥杨大全,老二杨大渊,三弟杨大楫,天水陷落后,兄长杨大全带着全家迁徙成都。杨大全为抗蒙名将曹友闻旗下统制,任叙州都统。淳祐二年,蒙军大掠遂宁府、泸州、叙州、嘉定府,杨大全奋起抵抗,战死于叙州,赠武节大夫、眉州防御使,谥“愍忠”。杨大全殉国后,杨大渊受到朝廷重用,一步一步走到金戎司都统制的位置上。

于公于私,杨大渊有今天,几乎都靠杨大全的荫蔽,所以,他一向都很尊敬嫂子。

“哥,你今天杀王仲杀得太仓促了,我怎样劝你都没劝得住。”杨大楫有些责怪。

“如果我不杀王仲以明抵抗之志,这大获城守军怎么能有抵抗之心。”

“你别总是抵抗抵抗的了,你这区区三千人,能抵抗得了蒙古十万铁骑?”杨大渊妻子文氏带着责怪的口吻说道。

“战争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女人瞎掺和?”

“你别以为这天下大事都是你能决定的,你在想国家的时候,还是先想一想这一大家人该怎么活下去吧。”

“只要守住了大获城,自然就全家无忧了。”杨大渊严厉地说道。

“守住大获城?笑话,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出大获城守不住,你觉得能?”

“你怎么就断定大获城守不住了?”这可是动摇军心的事,如果妻子是属下军官,完全就能以动摇军心处斩了。

“在大获城避难的人这么多,他们说了,苦竹寨比大获城险峻多了,但还是被蒙古军攻破了。”

杨大渊越来越心虚,他久经沙场,当然知道蒙古军的厉害。他现在处于两难境地,已经斩了来使王仲,这就意味着没有回旋余地了,杨大渊琢磨了一下,辩白道:“苦竹寨被攻占,是因为出了内奸。”

他的回答马上就被大嫂质疑了:“你就确定,我们大获城不会有内奸?”

“这……”

“大渊啊,你也是四十的人了,你也知道,人心难测啊!”刘氏带着责备的语气。

就在他还在想怎样安抚时,侄儿杨文安说话了:“二爸,我从二岁起就没有了父亲,我从小就把你当作我学习的榜样,今天按道理我作为小辈不能插嘴,但既然大家都拿不定主意,容侄儿冒昧,先问二爸三个问题。”

在杨大渊的心目中,杨文安一直都是一个孩子,现在他说起这些话来,杨大渊才发觉孩子们长大了。

“文安,这里没有外人,我今天仅仅是一个长辈,你有话都说出来。”

“第一个问题,父亲阵亡后,我和哥哥得到了什么?”

“你们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抚恤。”

“是的,有抚恤,不过都是账面上的,每次都总是以财赋吃紧为由,不发或者少发,要不是您的资助,我们怎么能活下来?”

杨文安说的句句属实,蜀地近些年财赋不能自给,所有的钱都用到战争上去了,对遗孤的抚恤几乎是被遗忘的话题。事实上,阵亡的将士太多,抚恤的支出早已超出了财税的承受能力。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全家死在了大获城,朝廷会给我们什么?如果我们投降蒙古,又会得到什么?”

“如果战死,朝廷会给予名号,后世史书上会有忠臣列传,投降蒙古,则会成为逆臣贼子,受万人唾骂。”杨大渊看重名节,这个无可指责。

“好,那第三个问题,大宋和蒙古谁会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

杨文安的最后一个问题,直击了杨大渊的软肋。事实上,在常年与蒙古军的交战中,他从骨子里对这场战争没有信心,因为他太了解蒙古人的强大,也太了解宋朝廷的腐败无能。

“我们还是要有必胜的信心……”

“二爸不方便说,我来替你回答,首先,蒙古军拥有快而且强大的骑兵,他们已经灭国四十,同时向南和向西发动战争,还能游刃有余,其次,以他们现有的地盘和人口,已经远超我大宋,再次,以当今朝廷的腐败,以及宠信奸佞,人心尽失,以小侄看来,最终获胜的一定是大蒙古国。如果是这样,那第二个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如果大蒙古国最终获得胜利,成为中原大统,那我们就是开国功臣,加官进爵,家族翻身的好处有的是,而且,在史书上,我们将进入大蒙古国的正史,史官们没什么可怕的,人言也没什么可畏,我们忍辱负重,大蒙古国自然会为我们正名。”

四  杨大渊降蒙

杨大渊突然发现杨文安思维清晰,条理清楚,但在大宋朝廷里,却因为腐朽的官僚体制,让他毫无发挥的空间,从刚才这些话中可知,此子不可等闲视之,如若就这样埋没于大获城,终成藉藉无名之辈,岂不可惜?对杨家来说更是天大的损失。

想到这里,杨大渊算是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决然地说道:“既然嫂子有心,兄弟有意,子侄辈也觉得那是很好的出路,那我们就降!”

“二爸,侄儿愿陪您前往蒙古军营地。”杨文安说道。

“你们还是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毕竟我斩杀了王仲,蒙哥汗未必会接受我的投降,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们当奋死抵抗,决不能束手待毙。”杨大渊安排道。

“二爸,我坚信蒙哥汗绝不会杀了您。”

“何以如此判断?”

“您的职位比王仲高很多,您是蜀中大将,古人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有您这样的大将归降,只要蒙哥汗不糊涂,他就不会杀您。”

“蒙古人长居大漠,其性不能以大宋常理推之,他们对反复之人非常痛恨,所以,难免蒙哥汗在情绪激动之余会杀了我。”

“二爸,这也正是我要跟您一起去的原因,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侄儿当死谏蒙哥汗。”

“就怕你去是徒增伤亡罢了。”

“其实不然,如果蒙古真不接受我们,那我留在这里也无非是晚些死罢了,再说了,我们既然决定要举大获城降他们,就得拿出诚意,我们的诚意,就是您带着我,亲自去向蒙哥汗请罪。”

杨大渊觉得也别无他法,现在趁着大获城还在手里,就还有筹码跟蒙哥汗谈。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带着杨文安,以及四五个随从,打开大获城的城门,向山下的蒙军营寨疾驰而去。

由于前晚便收到消息,当他们抵达蒙古军营,蒙哥汗正带着诸文武大臣在帐里等待,杨大渊和杨文安缴了随身佩剑,搜了身作了严格的检查,才被带进营帐里。

“罪臣杨大渊,携侄子杨文安叩见……”

“好你个杨大渊,竟敢诛杀本汗派的使者,来人,把杨大渊给我拉下去砍了!”蒙哥汗气还未消,不等他说完便喊人把他拉去斩首。

杨大渊正想据理力争,却不想大帐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将军站了出来,给蒙哥汗跪下,然后大声说道:“大汗,万万不可呀!”

“汪田哥,你说说有什么不可的呀,难道你和杨大渊是故交?”

“陛下,臣与他是对手,与他交过手,我为他说情,并非与他有什么私交,而是为我蒙古国的大业着想。”

“那你说来听听。”

“原因有三,其一,杨大渊之才可用,臣与他交手互有胜败,他带兵打仗很有见地,可为我蒙古国开疆拓土;其二,他有号召力,杨大渊的官职不低,是金戎司都统制,乃四川四大戎司之一,这对其他地方武装是非常强大的震慑;其三,他是个最好的示范,如果他因为投降蒙古国而被大汗诛杀,那以后宋朝所有的将领都会以他为反面榜样,大汗在蜀地将再难以通过招降而收复蜀地民众之心,将会出现更多兵燹之祸。陛下所担心者,唯他的忠诚而已,臣认为,让他加入我大蒙古国军队作战,见识我蒙古军的军威,以及陛下的宽仁宅厚和博大胸怀,他会发自心底臣服,不会再有贰心!”

“好,杨大渊,今天暂且饶你不死,你也听好了,如果你以后忠诚于本汗,替本汗开疆拓土,本汗自当给予奖赏,你要是再胆敢有贰心,定诛你九族!”

“谢陛下隆恩!”杨大渊磕头。

一切尘埃落定,杨大渊带着蒙古使者回到大获城,在那里,杨大楫已经完全控制了大获城,与亲信一起杀掉了那些不愿投降蒙古的军官,举整个大获城投降了蒙古。

“二爸,你觉得蒙哥汗会毁掉大获城吗?”杨文安问。

“他要毁就毁掉吧,我自然不能建议他不毁。”

“我只是觉得,这个山城如果不毁掉,何尝不能成为攻击宋军的堡垒呢。”

“在这里住久了,熟悉了,你还真把这里当家了,来吧,我们上去把所有的军队都召集起来,下山了。”

“二爸,我倒有个想法,你与其他城砦的守将都有些交情,如果能说服他们跟降,让大汗兵不血刃拿下这些山城,一定居功至伟,大汗定会对您另眼相看。”

“我正有此意。”杨大渊想到,这侄子真是天生的将才,继承了其父的勇气和判断力,将来的成就一定不在自己之下。

投归后,蒙哥汗正式封杨大渊为安抚使,继续掌管他原有的金戎司军队,不过换了蒙古军旗。杨大渊以自身为榜样,开始了他的招降之旅。

杨大渊首先收了云顶城,当初他投降可是经过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云顶城的守将姚世安却迫不急待露出没脸没皮的奴才嘴脸愿降了,看得杨大渊咬牙切齿。

接下来,杨大渊又带着他的金戎司班底,围攻运山城,运山城守将为张大悦,与杨大渊有些交情。杨大渊知道他喝酒的喜好,带了一坛白酒到运山城。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酒自己带回去喝,我不喝,嫌脏。”

“张都统高风亮节,自然让贪生怕死的大渊感觉羞愧,不过,不知张都统想过没有,蒙古何以如此强大,大宋何以一次又一次丧师失地?”

“你再怎么说,都是些歪理。”

杨大渊见张大悦虽然嘴上说着不听,但并没有强烈地阻止,知道他内心里还是想听的,什么人是什么本性,杨大渊是心中有数的,而且杨大渊也很清楚,蜀地的将领都打了二十多年了,早就打得疲惫了,麻木了,他们谁的内心不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大宋气数已尽了,你看现在朝廷都昏庸成什么样了?蒙古国是一定能实现中原正统的,现在蒙古国还处于用人之际,早早归附,还能够有个好的位置,以后怕是想归附都没有门路了!”

“这样做对不起大宋!”

“如果你认为对不起大宋,那以后在蒙古国任职的时候对大宋军民好一些就行了。”

张大悦自然知道这些是混账话,这人投降以后就完全丧失了气节,但他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要是现在不投降,别说是蒙哥汗的蒙古军主力,恐怕就是眼前的金戎司军队,也能很快踏平运山城。苦思良久,他还是将酒收下了。

接下来,杨大渊发挥他熟知四川军情,了解将领个性的优势,纵横捭阖,先后说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又到青居城诱使偏将刘渊,杀死主将段元鉴降蒙。

至此,余玠苦心经营的川中八柱,只剩下了孤零零地矗立在嘉陵江、涪江、渠江之上的钓鱼城。四川精锐的四戎司兵,除了还坚守在钓鱼城上的兴戎司,其余移驻大获城的金戎司,移驻青居城的沔戎司,移驻云顶城的利戎司,尽皆没有任何抵抗,完全臣服。

蒙哥汗意气风发,他意识到,携天子之威,攻取钓鱼城如探囊取物,攻下重庆府弹指一挥间,只要攻取重庆以后,顺流而下,与二弟忽必烈在京湖地区汇合,就能继续向下攻取临安,灭亡大宋也就指日可待。

蒙哥汗作了些安排就带着大部队沿着嘉陵江而下,逼近钓鱼城。

在收降大获、青居、运山等城池时,蒙哥除了得到了这些精锐的成建制军队以外,最大的收获,是蒙古军第一次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水师。

当初余玠修筑的这些山城都是依山沿江而建,还修建了水师码头,驻扎了相当数量的水师。

借着强大的水师,水陆并进,蒙古军水师很快以压倒性优势击溃钓鱼城水师,从水路多个方向彻底围困了钓鱼城。

五  王坚守城

钓鱼城帅帐里,王坚悲叹道:“几百年来,大宋王朝对我等均不薄,高官厚禄养着我们,但仍然有乱臣贼子,见到蒙古人就跪下了,真是可耻,当该诛灭之!”

“都统,现在大获、云顶、青居、运山这些城池都不战而降,我大宋四川四戎司毫无抵抗就投降了三个,这于我们,实在是大不妙之事啊。”

“我们现在只有四千多人,钓鱼城虽险要,但毕竟敌众我寡,悬殊巨大,他们就是耗也能把我们耗死在这里。”

“我们现在需要鼓舞军心士气,否则,难免有些贪生怕死之辈坏我们的大计。”张珏说道。

就在二人还在商议的时候,侍卫报告,送了一封密信过来。

王坚揭开密信,这封信没有印戳,但用蜡封得很好。

“是何人所送的信?”王坚问道。

“没看清,那人行色匆忙,告诉我说情况十分紧急,关系钓鱼城内奸,说必须马上送给大人,他长袍裹着身体,转身走了。”

王坚看过以后,把信递给张珏,看过以后,张珏也震惊不已,他对王坚说道:“他们这么快就动起来了。”

“劳烦你了,亲自带领监察队去调查一下,如果属实,名单上这十二人决不能姑息。”

张珏领命而去。

半天过去了,东新门那边的守将派人来禀报,蒙哥大汗的使臣到了,要不要接见。

王坚想了想,如果不接见,难免会让钓鱼城中军民猜忌,如果接见,又担心他到时候说出什么戳到军民的软肋,涣散了军心,最终王坚想到,不但要接见他,还要光明正大地接见他,此时,他心中有了另外一番计较。

王坚召集了钓鱼城里所有的高级军官,一起接见了蒙哥汗的使者,张珏也已经回来了,他将清算名单安排给了监察队,具体的执行由得力干将去做。

当蒙古使臣进来以后,所有人目瞪口呆,来人竟是晋国宝。晋国宝原是兴戎司的人,在钓鱼城也呆过多年,后升任到了运山城,跟着张大悦一起投降了蒙古。

晋国宝有些不自在,他肯定是不愿淌这趟回水,但杨大渊以与王坚素有嫌隙,劝降反而适得其反为由,便建议由晋国宝当使臣,理由就是晋国宝本出自兴戎司,与王坚有旧交情,且熟悉钓鱼城情况。

王坚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王都统,在下乃蒙哥帐下大使,特来送书信。”说完,晋国宝取出蒙哥汗的书信,递给王坚。

王坚并没有看信,厉声道:“你说你是蒙哥的信使,那你为什么长着四川人的面相,说着四川话?”

“大人,我只是送信的。”晋国宝已打定主意,不在这里激怒王坚,过了眼前一关再说。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晋国宝么?是我兴戎司的故人吧?怎么,现在你就背叛了你的祖宗,还要以外来人的姿态攻打母国?”

 “都统制是聪明人,在座的各位都是聪明人,我们都是川中长期抗击蒙古的主力,当前时局怎么样你们应该都很清楚,蒙古有天威,大宋气数已尽,识时务者为俊杰,早点归附早享荣华富贵。”

“够了,晋国宝,你不配在我钓鱼城立足,今天之所以还让你说话,是让你知道,投降不仅不能给你荣华富贵,还会让你马上丧命,来人,把晋国宝推出去斩了!”

五六个刀斧手进来,就要拖晋国宝。见此情景,晋国宝大急,他高声呼叫道:“王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可别坏了规矩。”

“如果你是蒙古人,我会认为你是蒙古国的来使,但你是汉人,是我四川人,甚至曾经还是兴戎司的人,所以你不是来使,你是叛徒!”

“都统大人,你杀了我,蒙哥大汗会把钓鱼城上的人杀光的!”

“哈哈哈,晋国宝,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刀斧手,还不快行刑更待何时!”

随着王坚一声令下,刀斧手手起刀落,晋国宝人头落地。

王坚对在场所有的人说:“你们也听到他说的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事实上,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给我们退路。”

“为国尽忠!奋勇杀敌!”不知谁带了一句,全场都沸腾了起来,高喊着口号。

王坚继续说道:“刚才张珏副都统告诉我,已经在我们内部抓住了十二个内奸,他们已经用秘密的渠道跟蒙古军取得了联系,准备在蒙古军攻城的时候夺取城门,放蒙古军进来,现在已经押到了校场,我们这就清除这些害群之马!”

校场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军士,也有很多在钓鱼城避难的老百姓。

随着王坚的一声令下,那被押了跪着的十二个人,顿时人头落地。

蒙哥汗看到挂在钓鱼城墙外的晋国宝的头颅时,勃然大怒,他何时受过此等气,在进入四川以后,他几乎没有动过什么兵戈,现在既然钓鱼城决心要做钉子,那就让这些宵小见识天子之怒的末日景象!

六  猛将汪德臣

蒙古军首先切断的是钓鱼城的水路。当初余玠设计山城防御体系的时候,修筑的各个城池都在内水之侧,并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水军码头,这本是扬长避短的办法,蒙古厉害的是骑兵,而大宋占优势的则是水军,各山城之间通过水军联络,物资补给和人员补充就能顺畅,各山城之间看起来是独立的堡垒,但通过水路连接起来,事实上就是一体化的工事。

当然,筑城时,他自然没有构想到宋军里有那么多软骨头,也没有想到随着战事的持久,大宋的国力衰退会如此厉害,让这些山城失去了外援,变成孤城。

在钓鱼山上,王坚对敌我态势看得一目了然,望着黑压压的蒙古军船只,钓鱼城却只有十数艘舰船,要是打水战,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决定主动收缩战线,于是下令水军凿沉舰船,放弃水军码头,全线收缩到一字城墙上来。

在蒙古军将领组织进攻钓鱼城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钓鱼城和其他城池相比,要精良数倍。因为找不到弱点,他们不得不发起正面进攻,先抢占了水军码头,又攻击始关门、小东门,从西边开始攻击镇西门、奇胜门,从北边攻击出奇门,从东边工架东新门、青华门。所有的关门都有蒙古军。

然而,一天的攻击下来,蒙古军彻底傻眼了,钓鱼城山太高,投石机的炮石打不上去,悬崖之下,甚至架设投石机的平地都没有,山太险峻,攻城云梯也搭不上去,更别说骑马了,只能靠弓箭和弯刀,但当他们靠近城墙的时候,首先就是远程的抛石机一顿狂轰滥炸,接下里就是檑木滚石,再近一些则是神臂弓呼呼飞过,直中面门。

蒙古军在城墙下留下数百具尸体,但却没有摸到钓鱼城的门。

接连几天,伤亡战报不断传来,负责主攻的汪德臣压力很大,他知道,这些人对蒙哥而言不足挂齿,但死了这么多人,还连钓鱼城的门都没摸到,怎么打?何年何月才能打到重庆?攻打临安则更是遥遥无期。

汪德臣死死盯着发来的战报,苦苦思索破敌之策。如果仅像现在这样全面进攻,收效甚微,他在不断思索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这一次,汪德臣选择的是从南水军码头发起攻击,因为他发现,东边、西边和北边的城门外在地形过于险要,城门外,几乎都只有容一人通过的山岭,当地人称之为薄刀岭,意为山岭像切菜薄刀竖立在山门前,自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他仔细观察却发现,从水军码头向上,就有一条现成的通道:一字城墙。

这城墙本是用作钓鱼城与码头联络和物资交换,修得异常坚固,而且直达嘉陵江中,城墙上的通道有一丈宽,足以通过数队骑兵通行。要攻击一字城墙,难度在于是仰攻,宋军有以逸待劳的优势,但通道就矗立在那里,比起薄刀岭来说要顺畅很多。

汪德臣集中舰船上的小型抛石机,猛攻水军码头上方的始关门和小东门,然后用船载着军士,在水军码头下船,向始关门和小东门发起猛烈攻击。

仅管守关的钓鱼城军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两天的时间,汪德臣就攻取了始关门和小东门,他十分得意,有了这两道关门作为依托,蒙古军在南水军码头可谓彻底站稳了脚跟,接下来,汪德臣开始通过一字城墙向钓鱼城攻击。蒙古军举着厚重的盾牌,躲在盾牌之后防备宋局神臂弓的射击,缓缓向前移动。

不料上方的宋军放了巨石滚下来,那圆滚滚的巨石所向披靡,顺着光滑的一字城墙下来,碰到的士兵非死即伤,因为没有屏障,圆石一路直直滚进了江中,但显然,宋军当初是考虑到这一点的,所以一字城墙没有梯子,都是斜坡。不仅巨石,宋军还从上往下泼了热油,士兵烫伤无数,油沾光滑的石头上,变得极为滑腻,他们根本站不住脚,纷纷滑倒,当他们四仰八叉的时候,宋军的神臂弓一阵齐射,蒙古军损伤十分惨重。

就这样攻了三天,蒙古白天攻击,夜晚突袭,轮番攻击,这光溜溜的城墙毫无可以停息的依托,不管前进了多远,当天军士就必须撤回来,第二天又从头开始进攻,不仅伤亡很大,且效果全无。

此路不通,汪德臣决定转换思路,一字城墙这边继续佯攻,事实上,蒙古军因兵多将广,在主攻一字城墙的时候,其他门的军也没闲着,作为对主攻方向的助攻,让宋军在任何一个方向上都不敢懈怠。

这一次,汪德臣选择的是护国门。这道门的下方是悬崖,但有一个缓坡,宋军平时靠着栈道进出,现在为了守城,已经把栈道拆了。尽管如此,维持栈道的一些空洞仍然还在,汪德臣自信,以蒙古军的智慧是能够把栈道恢复的,随行的军士们可是爬过秦岭,走过数次金牛道和米仓道的,翻山越岭不在话下。

他的计算是正确的,蒙古军确实修好了下面的一些栈道,可在栈道越来越接近护国门的时候,却对两丈高的建国门城墙犯难了,这山门就是建在绝壁边上,什么武器都攻击不到,唯有云梯能登上去,但要把云梯安全搬上栈道,实在是做不到,再说,两丈长的云梯根本就不能通过栈道的转弯处。

汪德臣不得不把进攻重点放在了东新门。

按理说,东新门前有一条很大的缓坡,平常也是合州军民进出钓鱼城的主要通道,是钓鱼城最适合进攻的地方,但他久经战阵,自然知道,钓鱼城的建造者能把这座钓鱼山武装到如此,自然能看出这点破绽。

哪怕只是小股的蒙古军到了东新门外的空地上,立马就会遭到致命的阻击,根本立不住脚。但现在,汪德臣已经试过各种攻击方式,既都不能攻克,那也只能从这试试了。

钓鱼山上的王坚将一切调动看在眼底,他心中有数。

在冉琎冉璞兄弟修筑钓鱼城时,王坚就一直在配合着,二冉兄弟挂印后,王坚又从军事的角度对钓鱼城作过全面的修整和补充,因此他很清楚,蒙古军唯一能进攻的方向,只有东新门。

当蒙古军把进攻重点确定为东新门后,大规模作战才刚刚开始。

王坚神色严峻地对张珏说:“组织所有的民众,帮着搬运箭矢和投石机炮弹,还要加快火药的研磨。”

“都统大人,如果这战争持久下去,不知这物资消耗能不能承受得住。”张珏忧心忡忡地说。

“当初设计钓鱼城的时候,就是考虑到物资短缺的事的,我们这里有水源,有土地,如果好好耕作,虽然是粗粮,但一定是可以自给自足,粮食我还不怎么担心,就是担心武器的补给不足。”

“我让人开始采石了,把山上的石头采下来,打造成滚石,补充投石机,再在九口锅那边多研磨些火药,突火枪比弓箭的威力大一些,我担心的就是军心不稳,现在下层军士容易被蒙古军的阵容吓到。”

“监察队要行动起来,既要监督好,也要沉下心来做工作,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了。”

整整一天,当黑压压的蒙古军士兵向东新门压过来的时候,宋军的投石机,床弩,突火枪,火雷,都向冲锋的蒙古军士发出他们该有的愤怒。

数天过去,蒙古军除了徒增伤亡以外,并没能取得他们预想的战果,蒙哥狂暴起来。这么多年了,挡住他的人,不如失烈门,以及那些窝阔台家的亲王,现在坟头上的草都已经老高了,西亚的阿巴斯王朝,木剌夷等,都被夷为平地,这小小的钓鱼城,竟然让亲征的蒙古费尽了力气,凭什么?

王坚在城头,既望着蒙古军的部署调动,也望着重庆府的方向。

近来,钓鱼城承受了较大的伤亡,虽说居高临下,能够以一当十,然而蒙古军毕竟兵精粮足,伤敌一千虽没有自损八百,但自损八十总是有的,还远不止如此,随着军士的不断伤亡,虽征召了一些民夫去补充,各城门的防御也渐渐感到不支。而更厉害的是武器的损耗,钓鱼城虽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但武器总还是有个数的,特别是箭矢,总是需要补充的。

这个时候,援军在哪里?朝廷和制置使司难道把钓鱼城忘记了吗?蒙哥汗都亲征了,这可是灭国之战啊,人都在哪呢?

不过王坚可不是那种会停下来抱怨的人,跟张珏商量了以后,俩人决定在守城军士中招募死士。

他们本来准备招募三十人,但很快就来了五十人,后续还在源源不断,可王坚决定只要这五十人。钓鱼城守军都是百战精英,不但军事素养一流,战意也是一流。

“兄弟们,历史必将记住你们的英勇的行为,百姓会感激你们,子孙会为你们而自豪,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驱除鞑虏,报效祖国!”

“驱除鞑虏,报效祖国!”

五十个死士跟着重述数遍,声音传遍了狭小的钓鱼山上每一个角落。

王坚为他们每个人都整理了军容。他倾听着他们的名字,尽量记住每个人。

“文顺德,重庆人。”

“谭树云,成都人。”

“韩先杰,金州人。”

……

每一个军士都报出自己的姓名和籍贯。

“汪松山,播州人。”

“袁攀,播州人。”

接下来的四个,都是播州人。

王坚有些奇怪:“你们什么时候从播州赶过来的?”

“回禀大人,我们是散落的播州军,安抚使杨文大人有令,凡是在各地的播州军士兵,就地加入当地军队,抵抗蒙古军,所以我们就加入了,这钓鱼城里还有当初杨邦宪将军留下来疗伤的军士,他们伤痊愈后,也全部留了下来。”

在汪松山的提醒下,王坚总算想起了有此事。他说:“播州军都是好样的,你们也是好样的。”

深夜时分,在部将李正明的带领下,五十个军士一袭黑衣,他们来到小东门边上,从一个十分隐蔽,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巨石狭缝中穿过,再将绳索垂下二十多米高的悬崖,崖下正好有一小块平地,待集合完毕,李正明按照事先的划分,将军士们分成五个组,每个组十人,分不同的方向向蒙古军摸索而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趁着夜色,在蒙古军中制造混乱。王坚有令,先制造足够的混乱,能回来就尽量回来。

汪松山除了带着另外的五个播州军士,还另外被分配到四个军士,组成一个十人队,顺着斜坡,干掉守卫的岗哨,摸进了熟睡中毫无防备的蒙古军营。他们见人就杀,而且总往大的营帐摸,往大的床上乱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一顿刺就立刻撤离。

就这样,汪松山连续摸了好几个大营帐,他不确定杀的人里边是否有千户,但百户肯定有,而且不止一个,好多人身材高大,是正儿八经的蒙古人。

蒙古军终于发现了动静,吹起号声。

按照约定,这就是该收手的时候了,既然已经达到了突袭的效果,也给蒙古军造成足够的震动,那就完成了任务,能够回去一个人是一个人。

汪松山带着军士,选准路线,迅速撤离,但此时的对方岂容他们轻易逃脱。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汪松山跟另外的十人队也汇合了,彼此损失都异常惨重,直到小东门下的平地上时,仅仅回来了八个。领队的李正明也没有能够回来,英勇殉国。而由他带出去的仅有袁攀还跟着。

偷袭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在蒙古军中引起极大的震动,他们以前都只认为,只有他们围着宋军打,他们想怎样打就怎样打,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几乎毫无戒备。于是接下来几天,蒙古军都在自查,一方面在检查损失到底有多大,另一方面也更加警惕。

七  艰苦鏖战

在钓鱼城与蒙古军的战事陷入胶着的时候,下方三十公里处,一场同样猛烈的战争正在爆发。

当王坚派出去的传令兵带回消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在与史天泽的大战中败北,损失了两百余艘战舰,已从水路退回重庆。陆路方向播州军虽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杨大声下了火线,且势单力孤,不得不在制置使司安排下退守重庆。王坚知道,这意味着得到补给的最后希望破灭了。

但他也发现,蒙古军的攻势已较几个月前减缓了许多,他们也十分疲惫,这是最后的拉锯战,双方都处于极度疲惫状态,就看谁能挺到最后。

王坚找张珏了解情况,他问张珏:“现在军民的士气如何?”

“军民都士气高涨。”

“为什么?”

“大家都没想到,我们钓鱼城竟然能挺这么久,大家都认为,就算现在跟蒙古一个对一个拼命,也值得了。”

“蒙古军的坚韧超出我们的想象,千万不可大意。”

在王坚和张珏商议着的时候,传令兵进来报告紧急军情,蒙古军攻上了东新门!

这个消息把王坚和张珏都震惊到了,王坚马上命令道:“你赶快去巡视一下其他的城门,谨防他们声东击西,我带亲兵卫赶过去增援!”

钓鱼城墙上的栈道有一丈宽,足以容纳三匹战马并驾齐驱,王坚跨上战马,拖着长刀,带着一百多人,迅速朝着东新门而去。

他到了东新门,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东新门的兴戎司守军,正在与蒙古军杀成一片,双方互有伤亡,都死伤惨重。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蒙古军将领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异常勇猛,王坚知道,那人就是蒙古军此次登城的主将,他迅速驱马向前,这里地势逼仄,并不适合战马展开,王坚只得放弃战马,下马后,他也放弃了大刀,拔出佩剑,朝着蒙古军将领冲去。

王坚与那蒙古军将领杀得难解难分。此时,东新门的守军才稳住阵脚,王坚发现,此时已没有新的蒙古军再涌上来了,他对目前的局势充满了信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蒙古军只剩下十几人的时候,蒙古将领看眼前败局已定,虚晃一刀刺向王坚,然后迅速后退,撤出战斗。

其他的蒙古军士兵迅速向他靠拢,在宋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跳下城墙,在城下蒙古军的接应中迅速离开了东新门。

王坚问守卫东新门的统领贺全廷道:“为什么会让他们登上城墙?”

“我们投石机的炮弹用完了,他们用登城云梯冲了上来,我们死伤好惨重。”贺全廷几乎是要哭出声来了。

“我不是一直要求保障你们东新门的供应么?”

“每天都这样消耗,就是有座金山,也会用完啊。”

“看来是他们的云梯折了,否则,今天钓鱼城就算完了。”王坚看了蒙古军撤退的情况,以及城下聚集起来的蒙古军士兵,他很快就意识到,他们为什么选择跳下城墙逃走。

汪德臣正在大帐里大发雷霆,他把能拿上手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满地的金银器皿。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告诉我,是谁造的云梯,就是这个质量么?关键的时候总是要坏,来人,好好查一查,把修造云梯的人拉过来,就地处斩!”

其他的人都不敢说话,汪德臣继续吼叫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再不出来我杀了你们!”

过了许久,汪德臣的弟弟汪良臣才走了进来,劝道:“二哥,云梯是大宋用五个人的性命把它撞毁的,将士们都已经尽力了。”

“要是今天云梯没有坏,后续部队都冲上去,钓鱼城就攻下来了,知道吗?这是我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既然我们这次能成功,那离下一次成功就不远了!”

“王坚统领有方,我们今天也是抓住了他们这两个月来麻木懈怠,才集中力量全力一击,王坚再也不会给我们机会了,他会加强东新门的防卫,他会增派人手,会增加弹药,再也没有机会了。”汪德臣握紧了拳头。

“没有再攻城的机会,那我们找其他机会,我们攻破过那么多城池,没有哪个是容易的,也没有哪个城池是完美的,钓鱼城一定有它的缺陷!”

汪良臣的话,让汪德臣从狂怒中冷静了下来

他冷静了许久,思考这钓鱼城到底有什么破绽。

终于他对汪良臣道:“我想到攻破钓鱼城的办法了。”

“二哥,有何办法?”

“我登上东新门,窥见了内城的情况,这钓鱼城真是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但在它的内城里,有很大一片泥地,与外面的泥地是想通的,我们可以挖地道!”

“挖地道?”汪良臣疑惑地问道。

“是的,挖地道是在北方攻城常用的手段,因为北方土地平坦,石头很少,在南方很少用,是因为南方石头多,地道掘进有困难,我当初也曾想过此法,但看到东新门和附近全是石头,就放弃了,进钓鱼城后,我观察过,那里有一溜土全是泥地,一定可以挖地道掘进。”

“好,我去安排一下。”

“等着,这事只能你知我知,为了迷惑那些守军,每天的攻势不要减缓。”

“好。”

王坚和张珏正在视察东新门,王坚感叹道:“如果不是我们五个勇士死命去撞断登城云梯,今天的钓鱼城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属下认真查找了原因,除了军士懈怠麻木,还因为物资供应不上了,特别是投石机的炮弹,损耗特别大。”

“我们得继续组织人力加速开采滚石,同时,告诉大家,非必要不用投石机,把炮石用在关键的时候,另外,从其他门各抽调一百人过来,补充东新门的兵员。”

“好,没有了支援,也只有靠我们自己解决了。”

“还有,从今天起,我就驻守东新门了,你坐中军帐指挥,有情况及时告知我。”

“还是我来守东新门,你坐中军帐吧!”

“我意已决,你的压力也很大,万万不可大意。”

蒙古军不断发起的攻势都被钓鱼城守军化解了,又持续了月余时间,这天王坚还在东新门的营帐里,除了值岗值哨的军士外,其他的军士都衣不解甲、和衣而睡。

军士们确实太累了,持续数月的大战,每一天都是体力和精力的消耗,倒下去休息的时候,军士们都睡得呼噜呼噜的,就算是值岗的哨兵,也难免有打盹的时候。

不知怎的,就这个晚上,王坚总也睡不着,他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晚会出事。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看来是真的老了,有点过于敏感了。兴许只是太紧绷了,他吹灭灯,倒下睡觉。

躺了许久,他还是睡不着,他有些想家了,不知家里过得怎样,要是不因为这可恶的战争,不因为要保家卫国,以王坚六十多岁的年纪,早解甲归田,享天伦之乐去了。当年,王坚也曾有过致仕的想法,但他知道,当前蜀地筑城已经完成,后续的都是零星的事,筑城的那些人可以走,但他职责却是守城,守住这大宋朝的命脉,他不能走。

终于,他还是在钓鱼城等来了蒙古军,而且还是蒙古的大汗。不管成败,此战之后,王坚也将完成他的使命。

王坚越想越激动,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走走。

他走到卫兵的旁边,提醒精力不集中在打盹的军士,军士们看到主帅没有睡觉还在巡边,顿时打起了精神,王坚虽然和蔼,但他毕竟是主帅,而且,这些军士可是看见过王坚惩治内奸的,毫不手软。

就在王坚有了几分睡意,想再次回到营帐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一个黑影朝着他的营帐冲了过去!接着,更多的黑影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王坚定睛一看,这些人都是蒙古军的装束,他顿时清醒了,他锵啷一声拔出刀来,大声喊道:“蒙古军攻城了!”

在他大喊的同时已经朝黑影刺杀过去,连续刺杀了两人后,有人举着明晃晃的蒙古弯刀向他冲来,就在此时,军士们纷纷从睡梦中醒过来,最先赶到王坚身边的是那些值岗值哨的军士。

从地底下冒出的蒙古军越来越多,但宋军全部加入了战斗,他们冒死去攻占蒙古军登上来的地道口。那地道口很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但冲上来的人誓死守卫那个洞口。到现在,蒙古军士已经冲上来二十多个,他们围成一个弧形保护着洞口,不断把其他的蒙古军接应上来。

形势万分危急。王坚大吼一声:“堵住洞口!”

在王坚的带领下,宋军向那些已经上了地面的蒙古军合围,殊死搏斗下,才把地面的蒙古军斩杀干净。因为洞口的失守,里面的蒙古军再也不敢探出头来。

地道偷袭,关键在于一个“突”字,越突然,越意想不到,效果越好,如果都让对方有所准备了,那基本上就宣告失败了。

是夜,王坚一夜未眠,密切关注着其他方向的动向,既然蒙古军已经知道了挖地道,就难免在其他方向还有出口。

第二天,王坚带着人认真检查了地道,尽头显然是在钓鱼城是无法观测的地方,蒙古军为此可谓费尽了心血,幸好,钓鱼山上地形复杂,怪石嶙峋,蒙古军并没有挖到其他更便捷的通道。

王坚堵住了地道。从这一天起,他在东新门附近安上了十几个陶瓮,里面装满了水。这是从兵书上学到的经验,挖地道时地表会震动,人感觉不到,平静的水面却可以感知到,挖地道的振动,会让水瓮中的水起波纹。

八  王坚夜袭

天气逐渐变得湿热起来,重庆的天气就是这样,冬天多雾,夏天则多湿热,气温高,雨水充沛,宛若处于蒸笼之中。

王坚对张珏说道:“蒙古人处于极寒之地的漠北,必不适应重庆的天气,我们已经坚持了大半年,总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也该是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了。”

“都统,要主动进攻,就让我去吧,不能什么时候都让你犯险!”

“有些事情,还是我亲力亲为的好。”

“将军!”张珏行礼。

“不是不放心你,而是此次出去的地道,只有我才熟悉,今天晚上,我就选择一百个死士,去摸摸蒙古的军营!”

“那,我能干什么?”张珏很清楚,王坚以身犯险,这是九死一生的事,王坚毕竟是主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如果,我不能回来,你就统领兴戎司军抗击到底!决不能投降!”

“将军!”张珏抱着剑低着头鞠躬,他向父亲一样的主帅致以最高的敬意!

深夜时分,寂寥的天空有满天星斗在闪烁,王坚带着招募的一百五十名死士,按动一块巨石旁的开关,那巨石在机关启动后缓缓移开,一个足以容纳两人通过的洞口豁然开朗,洞口黑黝黝的,像是会把人吞噬的地狱之口。

王坚打上火把,第一个钻了进去,汪松山跟在王坚的后面,自从上次突袭以后,汪松山得到王坚的重用,任命他为部将,统领一支百人的队伍,后面的人鱼贯而入,他们五人一组,共用一支火把。

随着他们的进入,本来十分黑暗的地洞,顿时被照得通明,在出洞口之前,所有的人又熄灭了火把,当他们的眼睛再一次适应黑暗的时候,他们看到,洞口处有一丝透进来的微光。

汪松山没有让王坚走最前面,他走到洞口,先拨开周围的藤蔓,观察了外围的情况,发现没有异样,他才用剑割断藤蔓,露出整个洞口。

王坚知道,这地洞是当初冉琎冉璞兄弟的神来之笔,二冉大人真是事无巨细,把所有可能得情况都想清楚了,这地道本是作为守军万一守不住逃生之用的。洞口在悬崖的中间,汪松山取出背在身上的棕绳,把一头系在洞内,另外有四个军士也系上绳子,总共有五根绳子放落下去。汪松山带着四个身手矫捷的军士先下去,确保了安全后,洞内的其余人也顺着绳子出去。王坚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但他仍然身形矫健,精神抖擞。

他们向前摸索着前进,在山上俯瞰,王坚曾多次看到在洞口不远处的蒙古军营帐与其他地方的不同,呈金黄色,比其他营帐都要大,远离了战场,异常隐蔽,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而且经常有车队出入。王坚虽不敢确定,但他能猜到,那里应该是蒙哥汗的营帐。

他十分小心地靠近那座金色的营帐,马上就要到达营帐的大门了,他异常激动,似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真是天赐良机。

他继续小心地潜行,然而,宋军毕竟是大部队行动,在刚进入金色大帐外的围栏时,大帐内的暗哨发现了王坚所带着行刺的队伍。

三支响箭被触发,顿时,尖啸刺耳的哨声响彻夜空,整个蒙古军营都被惊醒。

“行动,快!”

见行动已经暴露,王坚命令道。

他曾对今天的行动作过数次推演,今天能突入到这样深入的地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本来他以为在最外层的防线就会被发现,他知道,当前唯一的机会,就是强攻。

宋军的死士开始发起攻击,他们纷纷拔出佩剑,按预先设定好的方式开始战斗。

蒙古军帐的防卫十分严密,特别是在大帐内。大帐占地很宽,外围的围栏足有三亩多地,里面住满了上百个精锐的怯薛军。

从成吉思汗起,蒙古大汗就开始遴选勇猛善战的蒙古勇士,经过严格训练,组成怯薛军,可以不夸张地说,怯薛军军士与一般的士兵战斗,以一敌三是异常轻松,以一敌五还有一战之力,以一敌十也不是不可能。

但王坚率领的也都是死士,并且也是兴戎司中的精锐,胆略和军事素养俱佳,这是两支精锐之师的较量。宋军因为预先准备充分,所以占有先手,在怯薛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他们斩杀了一半,其间王坚带着汪松山等十余人,顾不得外面的缠斗,迅速冲进了金色大帐里。

大帐里面的饰品和用具全是黄金打造,被火光照亮,显得尤为富丽堂皇。

王坚很快看到大床上睡着的蒙哥大汗,他被惊醒了以后已经翻坐了起来,在身边,还有他的妃子。蒙哥汗穿着睡衣,到帐壁取下挂着的宝剑。

蒙哥汗虽贵为大汗,但年轻的时候身经百战,可谓英勇无匹,事实上,成吉思汗的子孙,就没有坐在功劳簿上取得荣华富贵的,他们恪守着成吉思汗留下的信条:蒙古人是在马上得到的天下,蒙古人也要在马上治理天下。

王坚与蒙哥汗四目相对,王坚被这样的君王所折服,固然他拥有万千的土地和财富,但他仍然骑上战马,挥舞马鞭,征服世界。那些被打怕了的人,为了让自己的失败好受一些,就说蒙古是上天派来惩罚罪孽的鞭子。

王坚对蒙哥汗的敬佩,也仅仅是对他的拼搏精神,然而对他的征服不仅不赞同,而且是深恶痛绝。本来人们都生活得好好的,幸福美满,但突然遭受了战火,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好了,这一切,现在,都可以了了,只要杀了眼前这穷凶极恶的魔头,这个世界就会清净,大宋就会得救,万千黎民百姓就可以重返家园,继续过着他们幸福美满的生活。

王坚没有犹豫,也没有说话,他举着佩剑,迅速朝着蒙哥汗冲了过去,他专注地盯着蒙哥汗,一剑朝着他心脏刺了过去,蒙哥汗迅速用蒙古弯刀格挡,拨开王坚的剑,此时,汪松山也拥了过来,朝着蒙哥汗刺过去。

蒙哥汗大惊,他的弯刀要收也收不回来了。但就在汪松山的剑即将刺到他的时候,突然锵啷一声,一把弯刀重重击在汪松山的剑上,他差点就没有拿稳,汪松山顺势把剑收回来,卸去了那弯刀上的力量。

来人十分高大,臂粗腰圆,杀气腾腾,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蒙古侍卫

“塔海,你来得正好,杀了他们!”

“是,大汗。”

那个叫塔海的人带着侍卫与王坚等人缠斗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王坚心中焦急,如果现在还不能得手,那蒙古军士会越来越多,怎么可能把蒙古军士都杀光呢?何况,宋军将士也在不断伤亡。

他下了狠心,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格挡开塔海的弯刀,这让塔海猝不及防,他的弯刀被震落地上。眼看着王坚的剑已经向后方的蒙哥汗刺去,塔海心中一急,护主心切,他竟然硬生生地用右肩吃住了王坚的剑。

王坚拔出剑再想刺的时候,另外一把弯刀已经压了过来,那势道极大,几乎要压得王坚一个踉跄。

“大汗无忧,赵阿哥潘来也!”

千算万算,王坚都没有算到,昨天晚上,蒙古的两员大将塔海和赵阿哥潘到蒙哥汗帐中汇报军务,因太晚,而且都是蒙古贵族,蒙哥汗用马奶酒招待了他们,深夜又在汗帐边上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故他们才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救驾。

看着冲进帐内的宋军已经只剩下三人,其余的军士均已被蒙古军士刺死。宋军士兵死得很英勇,在死前至少都杀了两名蒙古精锐士卒,他们死得也很悲壮,因为他们的遗体都得不到安葬,只能任由蒙古军处置。王坚知道大势已去,现在能撤回一个是一个。于是他大声命令:“撤退,回去!”

说完,他拨开赵阿哥潘挥舞过来的弯刀,转身就向营帐外跑,汪松山也跟着跑。外面的宋军将士还与怯薛军混战一处。

王坚又对他们喊了声:“撤退!”

所有人都迅速收剑跟上。

怯薛军并没有追出来,这倒没有让王坚感到意外,怯薛军不同于一般的主战部队,他们的职责不是打仗,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为了保护大汗,这蒙古军营地腹地,有的是军队前来追击。

果然,在王坚等人跑出没有多远的时候,四年八方传来的蒙古军追击的声音,他们打着火把,高声喧哗,搜寻着踪迹。

王坚望着剩余的二十多个士兵,心中感慨万千,就差那么一点点!但他们都是好样的,事迹必将流传千古。

“王都统,你先走吧,我带着十个兄弟去拦住追兵。”汪松山见形势紧迫,对王坚说道。

“走吧,我们一起走,老夫从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也没有打算抛弃任何一个人。”

“将军,您是钓鱼城的主心骨,钓鱼城可以没有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不能没有您,我会带着这些播州的兄弟们为您创造机会,事不宜迟,还请将军成全。”

王坚看着跟在汪松山身边的十多人,问道:“你们都是播州人?”

“是的,将军。”加上汪松山共十二人,齐声回答。

“将军,这是我们留在钓鱼城上的最后十二个播州兄弟,如果您有机会见到御前雄威军都统制杨文将军,请向他说明,我们没有辱没御前雄威军的旗号!”

王坚禁不住眼眶湿润,他不由得对御前雄威军的英勇与忠诚刮目相看:“看到你们,我找到了我们大宋永不屈服的原因,也找到了我中原能够长存下去的希望!”

“你们保重!”王坚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他知道,有些事,用行动去选择就行了,没必要太多话,这也不是唠叨的时间。

王坚带着十余个军士奔向暗道出口,他听到了身后的喊杀,以及锵啷的兵器撞击声,当他在黑暗的洞口回头一撇时,刚好看到了数把蒙古弯刀刺进汪松山身体的那一刻,汪松山在死前望着南方,王坚顺着他视线,看到了远处的大山,以及满天的星斗,那里是播州的方向。

九  汪德臣攻城

天气渐渐转热,又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雨,雨很快又被太阳蒸发了,显得更热。蒙古军军士都来自漠北极寒之地,他们适应寒冷,热爱寒冷,却无法适应炎热,不仅他们不适应,他们的战马也不适应。

很多人和马都病倒了,病死了。尸体迅速腐烂,滋生蚊蝇,这些吸血的蚊蝇又吸食人的血液,瘟疫很快就在蒙古军中传播开来,士气极为低落。

事实上,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发起像样的进攻了。

王坚从刺杀蒙哥汗后,就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甚至连蒙古军最精锐的怯薛军也是如此。

反观钓鱼城的宋军守城将士,因为最近少了很多恶仗,加上王坚从府库里找了些腊肉做给大家吃,还杀了两头山上喂养的耕牛,士兵们可开心了,士气高昂,甚至唱起了歌。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这是取自屈原的《涉江》,大宋乐工谱写为曲,传唱很广。

王坚来到大天池,这是钓鱼城的水源地,三十多亩的池塘,与暗河相连,一年四季水面保持同样深浅。天池里养育了各种各样的鱼类,钓鱼城居民经常从中钓鱼或者捞鱼来吃。这种打算长期坚守的城池,粮食和水源特别关键,粮食还可以通过储存,如果没有水源,或者被掐断了水源,几天都坚守不了,当然冉琎冉璞二位大人当时正是看中了钓鱼山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才决定在这里筑城的。

一大早,王坚就命人到大天池里抓鱼,并安排人去烙饼。抓鱼的厨子兴冲冲地提着一条足有半人高的鲤鱼过来。王坚把鱼抱起来,试了试,估摸着有三十多斤,他点点头。

厨子想把鱼接过去,不料,王坚并没有把鱼交给他,而是转身交给了军士,他让军士把那条大鱼放到抛石机的斗里,通过抛石机抛向了蒙古军阵地,同时,已经烙好的几百张薄饼也已经送了过来,王坚如法炮制,把这些饼装进抛石机里,朝着蒙古军阵地抛射过去,还附上一张亲笔写的纸条:尔再攻十年,城亦不可得!

张珏问他:“我们钓鱼城现在的物资已经很紧缺了,最好的办法是蒙古军退军,我们得到补给,如此去激怒他们,真的是最好的方法吗?”

“激怒蒙古大汗,有两个好处,第一,是把他们吸引在钓鱼城,让他们不顺江而下,你要知道,他们其实完全可以不理会钓鱼城,顺江而下的话,重庆一定不保,京湖地区也难以保全,所以我们以坚城和天险拖住他们,以减缓重庆的压力,便于制置使司排兵布阵,第二,如果蒙哥汗真被激怒了,他一定会加快进攻,这样的话,决战的时间就大大提前了。”

“但愿如将军所料。”

看到蒙古军阵地上捡起了鱼和饼,王坚意味深长地笑了。

自从上次被袭营以后,加上天气湿热,蒙哥汗竟然病了,倒在床上精心休养了好几天,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才勉强有所恢复。

这夜他挣扎着站起来,拄着拐杖要去看看他的军士。他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营地,马头琴声伴着悠扬的歌声,在山间回荡,传到了他耳朵里。

草原英勇的儿郎

斡难河水给他滋养

辽阔的草原是母亲

他是星辰与大地的儿子

跟随大汗出征

踏上未知征程

战友如同眼睛

像斡难河的水一样清澈澄明

天空偶尔也会闭眼

战友却再也睁不开

他长眠在异地他乡

我抱着马头琴歌唱

为他寄托哀思

把他英勇的事迹传回家乡

听到的人儿啊

请转告父老乡亲

我们再难有归期

其音如泣如诉,山间咋呼着的风为其伴唱。

蒙哥的脸抽搐着,手也微微颤抖,眉头皱得紧紧。

随行的赵阿哥潘见状,手握在刀把上,就要想去把唱歌的人杀了。蒙哥制止了他:“回去吧。”回去的路上,蒙哥不再开口。

蒙古军万户以上高级将领和诸王都参加了。

见蒙哥心情不佳,大家都不敢开口说话,等了一阵他才终于问道:“众爱卿看看当今局势该怎么办?”

术速忽里道:“大汗,愚以为,钓鱼城山势险峻,兵精粮足,王坚乃百战名将,有文韬武略,我们屯兵坚城之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我们留下小部分人马牵制,大部队顺江而下,直取重庆,出荆楚,直捣临安。”

阿儿剌部人八里赤说道:“术速忽里是胆怯了吗?想我大蒙古军天子亲征,怎能一个小小的钓鱼山都攻伐不下,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么?”

是的,如果从战术上讲,绕开坚城钓鱼山,直取重庆,或者直取临安,灭掉宋国,那可能是最佳选择,蒙哥常年带兵打仗,因势利导,不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他自然是能够做到的,有的时候以退为进,也不失为好办法。但是,如果连小小的钓鱼山都攻不下来,他蒙哥汗天子的威严何在?何况王坚还斩杀了他的使臣,甚至突袭到他的营帐里,差点刺杀了他,就算他能屈能伸,如何让下面的人信服?如果蒙古可汗变得不那么强硬,还如何统领这庞大的依靠战争建立起来的帝国?

钓鱼城必须要拿下,而且要让全天下看看不听蒙古大汗号令的城池是怎么凄惨的下场!此时,蒙哥汗还想到了弟弟忽必烈,从目前来看,忽必烈很快就扭转了京湖地区战场的颓势。还有三弟旭烈兀,发动蒙古历史上第三次西征,消灭了木剌夷和阿巴斯王朝,为帝国开疆拓土。如果自己亲征,却在钓鱼城上让步,那会让蒙古诸王如何耻笑?察合台家族与窝阔台家族可都在等着看他蒙哥汗的笑话呢!

想到了这些,蒙哥狠下决心:“你们去研究一下怎样攻下城池,不可再议退兵之事。”

就在这时,侍卫捧着一条三十斤重的大鱼,还有几百张已经烙好的饼,以及一张纸条进来,蒙哥看过以后大怒:“尔区区钓鱼城,我蒙哥对长生天发誓,不攻下此城,不屠尽此城,我妄为大汗!”

作为攻打钓鱼城的最前线指挥官,汪德臣压力很大,从蒙哥营帐出来后,他精神恍惚地走到营帐,大儿子汪惟正刚成年,聪颖有加,他带在军中,看出父亲有心事,汪惟正遂问道:“父亲可是为攻城之事烦恼?”

“是啊,这钓鱼城不知怎的,就是久攻不下,按道理,他们的补给也应该耗尽了才对,但还抛给我们三十多斤重的鱼和几百张面饼。”

“父亲,孩儿认为,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们极力证明他们物资丰富,恰恰说明他们物资是短缺的,如果再围以时日,相信他们一定会断粮断炊了!”

“孩儿你说得对,为父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想并不意味着其他的人这样想,蒙古将军多数都是骑着战马直来直去,他们打他们习惯的仗,打舒服的仗,总是操弄着战争节奏,现在完全被钓鱼城牵着鼻子走,便不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很多时候,都知道是正确的事,但就是会走错误的方向。”

“您完全可以把这些事告诉蒙哥汗呀。”

“大汗既然亲征,他肯定是希望有大的战果,这样他才能堵住蒙古诸王的口,钓鱼城之战,已经拖得太久,对大汗的声望已经造成很大负面影响了,长期下去,他天子的威严何在!”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我想跟王坚谈一谈。”

是应该跟王坚谈一谈了,汪德臣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独自到东新门下找王坚,单人单骑而去,表达诚意,他可以在宋军的射程以内,汪德臣并不害怕弓箭,因为他有一件贴身的软猬甲,足以抵挡弓箭的射击,再说以他这么多年的战场观察能力,只要发现不对就可以撤,唯一要防住的,是他们的檑木和滚石,但那种需要人丢出来的东西,本身容易防备,而且稍微站远一点就可以了。

汪德臣真就一人一骑来到东新门下,因为他是一人一骑过来的,所以宋军并没有为难他,汪德臣一路都在吼叫,他要见王坚。

王坚见这样一位将领出来,而且还是上次攻城进来的那一位,知道他肯定不是一般的军士,遂在城墙上大声问道:“来着何人?有何事?”

“我乃蒙哥大汗帐下大将汪德臣,要找王坚说话。”

虽然两军交战,对方将领的名字经常听说,甚至对彼此的战法都非常熟悉,但却没有见面的机会。

“你是汪德臣?我就是王坚,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王坚听到是汪德臣,知道此人是蒙古军中大将,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王坚,欲保一城之命,早点投降。”

在汪德臣这样说的时候,还在离城门很远的地方,王坚心中估量,这距离,射箭是能够着,但他敢这样肆无忌惮,一定是有所依凭,最好是用檑木或者滚石,就算他有防箭的盔甲,震也得把他震出内伤,但显然汪德臣离的距离远了些,这样无法击中。

于是,王坚装着耳背的样子,大声说道:“汪德臣,本帅年纪大了有点耳背,你刚才说什么了?什么一城军民?”王坚侧着耳朵倾听的样子,真像是听不清楚。

汪德臣见状,心中有些激动,看样子,这王坚年纪大了,也许真是老眼昏花了,听力上真有些不济了。人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怕死,这是自然规律,古代哪怕贵为帝王,也想长生不死。如果他想听这些话,说不定他真的愿意率城投降,那会少去多少麻烦啊!

为了蒙古国的事业,为了蒙哥汗的知遇之恩,为了这可能会有的投降,汪德臣权衡了一下,决定赌一把,于是,他又向前靠近了一些,但始终保持了檑木投掷不到的距离,而且他坚信,就算宋军开始投掷檑木,以他的灵活与敏捷,有足够的信心能够躲开。

汪德臣又抽了坐骑一鞭,朝前走近了些,对城墙上的人说道:“王坚,欲保一城之命,早点投降。”

“雷贵生,放滚石!”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手举着十数斤重的滚石,朝着汪德臣砸了过去。汪德臣看到飞速向他飞来的滚石,大叫不妙,他从来没有见过飞得这么快这么远的滚石,他调转马头想跑,但没有挡住从天而降的飞石,那石头重重地砸在汪德臣的胸前,他从马上栽倒在地,嘴角浸出一丝血迹。

“父亲!”汪惟正在远处看到汪德臣落马,驱赶着坐骑,快速朝汪德臣奔过去。

“保护大帅!”汪良臣率领蒙古军发起了一阵凌厉的攻势。

当然,与以前的任何一次攻势一样,这样的攻势毫无意义,根本无法攻破钓鱼城的防线,无非是多增加一些伤亡而已,但这对于蒙古军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他们利用进攻的时机,转移了宋军的注意力,把受重伤的汪德臣抢了回去。

刚才汪德臣站的位置没有问题,他的失算在于,宋军中有一个大力士,名叫雷贵生,因长期在山中打猎,常用巨石攻击野兽,这让他投石既快又准还很远,所以刚才王坚只叫扔滚石。

汪德臣拖着受重伤的身躯回去,他愤恨于王坚的欺骗,也羞愧于大风大浪之后竟在阴沟里翻船了,但内心上,他又是一种解脱,因为受伤,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战场了。

蒙哥汗听说他受了重伤,十分关心,当天就派塔海来慰劳,并准许他回老家巩昌休养,汪德臣让人拟奏疏,对蒙哥汗表示感谢,他在奏疏中说:“大汗贵为天子,尚且忍受寒暑之苦,亲自辛劳征战在外;我身为有罪之臣,只是个行伍出身的小卒,死在战场上,也是应尽的本分”

汪德臣坐上了回巩昌的马车,在车上,他时睡时醒,恍若在梦中,走到缙云山时,他突然感觉胸口疼痛,大咳不止,似乎有千斤之力压迫着他,难以呼吸,他思想开始恍惚,意识到所剩时间不多了,于是给六个儿子留下遗嘱:“汪家满门忠烈,当誓死为蒙古国效命。”说完,汪德臣喷溅了几口鲜血,不一会,停止了呼吸,享年三十六岁。

十蒙哥之死

汪德臣去世的消息传到蒙哥汗那里,他脸色铁青,愤怒而迷茫。

他该愤怒,这小小的钓鱼城,让他天子的圣威扫地,他更迷茫,这钓鱼城的战斗,该怎样才能胜利?

蒙哥汗决定,他要亲自督战,他要亲自看着自己的士兵作战,他不但要亲自督战,要把那些胆小鬼就地阵法,他要看清楚城池内的情况,看破他们的三板斧,然后指挥优秀勇敢的蒙古军士把钓鱼城彻底攻下来,就像他在长子西征中攻伐的基辅或者弗拉基米尔公国一样。

于是他命心灵手巧的蒙古国的俘虏们,那些汇聚了中原、花剌子模等优秀工匠的工程队,迅速选定了建造指挥塔的地点。位于脑顶坪上,与钓鱼城的东新门相对,如果在脑顶坪上修建两层楼高的塔,就足以看清钓鱼城的全貌。据军事技师们观察,这几个月来,宋军从来没有投石机的炮石能落到脑顶坪上,他们据此测算出宋军投石机的射程和射界,总之,在脑顶坪上建造督战塔或者观测塔,是一定能避开宋军攻击的,绝对安全。

蒙古大汗下达的命令,让督造的指挥官很紧张,他催动着工匠们赶快施工,不到两天,一座三丈高的瞭望塔就建成了。很多指挥官都登塔看过,确实能够看清钓鱼城全貌,而且能够把蒙古军的进攻情况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哪个士兵偷懒了,哪个士兵畏缩了,哪个士兵是英勇的,一清二楚。

王坚老早就发现蒙古军在建造瞭望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王坚看到他们在脑顶坪列好了阵势,看来要发起总攻,他还看到,在塔的下面,一群人正前呼后拥着一个人登上去。

这一切也尽收在张珏的眼里,他在旁边说:“都统,他们这是准备发起进攻了吗?”

“该来的总还是来了!让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从其他城门再抽调人手过来!”王坚神色严峻地说道,登上塔楼的很可能是蒙哥汗。

“我们要不要用投石机?”

“太远了,打不着,而且,现在投石机的炮弹也用完了。”

“刚才工匠又采了三颗滚石过来,可以用。”

“哎,可惜太远了,我们的投石机投不了那么远。”王坚叹息。

张珏想了想,也沮丧地说:“确实,射程都够不着,除非能打到天上去,否则无论什么投石机都打不到脑顶坪那里去。”

“打到天上?你说什么?打到天上去就能达到脑顶坪?”

“当然!”张珏肯定地回答道。

“射天之箭!射天之箭!”王坚激动地重复说道。

“可惜我们并没有射天之箭啊。”

“有,我们有射天之箭!你跟我来!”

说完,王坚激动地带着张珏来到一架已经有些锈蚀的投石机前。这投石机是当年冉璞为了让钓鱼城不完美而修建的,反正那是他的哲学,说世间没有完美之物,所以要为钓鱼城安一架毫无用处的投石机,因为在这个地方发出去的炮石完全没有地面目标,只能射天上的空气,故被戏谑称之为“射天之箭”。

“你看这投石机的射程能达到脑顶坪不?”

张珏在投石机上颇有研究,他比划了一些,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还用手作卡尺在空气中比了一下,他惊喜地说道:“绝了,这投石机不偏不倚,就是专门打脑顶坪的,而且更巧的是,他既不能打高,也不能打低,偏偏只能打那个塔楼!”

王坚心中一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吗?他还清晰记得,当年冉璞走到投石机位置的时候,他就看过对面的脑顶坪,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当时冉璞就说过,他看见了黑影,看见了脑顶坪上的黑影,难道,冉璞当初看到的,就是今天的预兆吗?王坚觉得这简直是天意,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但他已经预感到,即将有大事发生,而且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组织人手!”王坚的声音都有些激动了。

张珏很快组织了几个投石机操作手过来,他们调试了一下,对王坚说道:“都统,我们看过,这投石机确实可以射中对面的塔,只是这么多年没用,有一些零件已经锈蚀,我们不敢保证一定能打中。”

操作手的话,让王坚有些失望,这是多好的机会呀,难道又要像上次那样,明明已经见到蒙哥汗,明明一剑就可以击杀他,但就是近不了他的身,那一剑总是刺不出去,现在居然又是这样的情况。

“试一试吧,都看天意!”

他们校准瞄准,放了第一颗炮石进去,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明显已经有些锈蚀的投石机,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发射了第一颗炮石,那炮石呼啸而去,在空中咆哮着,然而,当所有人都看向脑顶坪的时候,那里并没有什么事,这颗炮石方向太靠左了,从空中呼啸着就奔向了远方,落在了山脊背后。

“太左边了,需要向右调整。”张珏大声喊叫道。

投石手们赶紧向右边调整了一下方向。王坚看到,对面塔楼里的人明显看到了刚才有投石机能射到塔楼,他们赶快行动,要避开这投石机,塔楼上的人已经在下楼了。

“快一些,他们要走了!”王坚提醒道,显然,刚才第一颗炮石虽然靠左了一些,但它能发射炮石,而且射程刚好,这让王坚有充满了希望。

投石机操作手们赶快安上第二颗炮石,很快调整了方向,当那颗炮石呼啸着奔出去的时候,所有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希望这一次能准确击中。但是,调整的方向多了一度,那颗炮石又往右偏了一些。

此时,塔楼上的人都已经下来了,他们手里还有最后一颗炮石。

“装弹,再发!”

张珏也看到了塔楼的情况:“可惜,又让他跑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把最后一颗炮弹发出去!”王坚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事实上,他希望实现梦想,特别是梦想就在眼前的时候。

因为已经没有了击杀蒙古大汗的机会,投石手们反而放松下来,他们不再有心理负担,这最后一颗炮石,就当作玩吧。

所以,投石手们装上了第三颗炮石,随着一声令下,这颗炮石沿着计算好的轨道,精准地砸在了塔楼上,然而,王坚和张珏都看到,塔楼上已经人去楼空,估计蒙哥汗已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王坚摇了摇头。

就在王坚和张珏都感到失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那最后一颗炮石确实击中了塔楼,而塔楼上也确实人去楼空,但那炮石却阴差阳错地,集中了塔楼的顶梁柱!

这炮石除了自身重量,还挟持着投石机给与的冲击力,一下子砸在合抱粗的顶梁柱上,整个塔楼轰然倒塌下来。更巧的是,那圆滚滚的炮石受到顶梁柱的拦截,顿时失去了向前冲的力道,而从塔楼的二楼垂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蒙哥汗!

噗嗤一声,蒙哥汗吐了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所有的人都手忙脚乱,抬着蒙哥汗回到大帐,而已经列队好的蒙古军,则很快在指挥下散去。

在东新门城墙上的王坚和张珏看到这一幕,都露出了笑容,弹冠相庆。王坚想,如果真砸中蒙哥汗,最好是把他砸死,那样钓鱼城就会迎来转机。

蒙哥汗回到营帐,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没有感觉疼痛,没有痛楚,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祖父的招呼,成吉思汗,他心中永远的神明,和长生天一样。

不一会,蒙哥汗似乎觉得自己清醒了些,他想坐起来,他努力坐起来,事实上,在旁人的扶持下,他确实坐了起来,趁着头脑清晰,高声喊道:“若攻下此城,尽数屠杀!”

蒙哥汗在说完那句话后,带着对钓鱼城无尽的仇恨,喷血而亡!

十一  龙岩之颠

在播州茫茫群山之中,有一座小山峰屹立于绥阳万亩大坝的边上,小山之上,稀稀拉拉摆放着几栋房屋,像小孩子不经意间丢弃的玩具,落地生根,生长起来,孕育出袅袅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在一幢坐北朝南的木房子里,木炭火被门板缝隙灌进来的寒风吹得呼啦呼啦的。木炭是用播州最常见的青㭎木在密封的环境里高温烧制而成,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炸裂声,炸出一串火星,飘散在空中。

火炉旁边,两个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正专注地盯着围棋棋盘,思考着如何落子,如何布局,如何战胜对方。他们并不计较输赢,但需要在取得最终结果前,认真谋划每一个细节,把每一种可能的情况都想得很清楚,这是他们几十年来下棋的习惯。

这两个老人正是筑钓鱼城的冉琎冉璞兄弟,他们在余玠死后,就在钓鱼城挂印,回了播州,又帮着播州雄威军都统制杨文规划设计建造了龙岩新城。现在龙岩新城还在按设计图推进,二冉大人回老家平母台休养,颐养天年。

他们每天养生、下棋、听风、观景,春天看百花盛开,夏天看郁郁葱葱,秋天看满山黄叶,冬天则雾凇锁城,生活惬意自在。

当他们正投入的时候,一顶轿子进了院落,冉从周下了轿子,顾不得还穿着官服,就兴奋地冲进了屋里。

“父亲,伯父!”冉从周高声大叫起来。

“从周,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遇到了什么事,这么沉不住气?”冉璞并无心责怪冉璞,实在是要磨一磨他的心性,在官场中,心性比才华更重要。

“噢。”冉从周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向两位老人行礼。

“说吧,有什么喜事?”冉璞追问道。

由于刚才被冉璞止住,冉从周很快收住了刚才的冒失和莽撞,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谦谦君子。

“蒙古大汗蒙哥在钓鱼城驾崩了。”

“钓鱼城?谁?”冉琎本来一直在思考棋局,处于入神状态,没有认真听冉从周说的话,当他恍惚听到几个关键词,特别是那个钓鱼城,这可是他们兄弟两费尽了一生的心血修建的。

“前个月,蒙古国的蒙哥大汗,在钓鱼城下,被王坚将军用射天之箭发射的炮石击中,不治身亡。”

冉琎冉璞兄弟先是吃惊地看着对方,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当初冉璞灵感迸发,为了让钓鱼城不完美而特意设计,如今,这不完美竟然是如此的完美!当初冉璞走到那里就有那么强烈的预感,数年之后,证明这预感竟然是射杀蒙古大汗!

冉琎冉璞大笑之声久久不能平息,他们生平之愿,他们毕生之献,全都体现在了钓鱼城射杀了蒙哥大汗的行动中。

播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他们在之前有曾听说过他们选址设计的云顶城、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不战而降,他们悲愤,心疼,痛骂那些贪生怕死的奸臣贼子,但他们也知道,在大势面前,情绪是多么无用,这些时间来,他们都把痛苦埋藏在心底。直到听说王坚没有投降,守住了大宋将领最后的尊严,顶住了蒙古军的压力,坚守了大宋朝臣的气节。他们当初给余玠提建议时就说过,如果任人适当,钓鱼城可抵十万之师。现在看来,王坚不但挡住了蒙古军的进攻,竟然还意外击杀了蒙古大汗,此乃天佑大宋!

这一年来的担心、痛苦、焦虑,都在这一刻一扫而光,而蒙哥汗的意外驾崩,更是让他们狂笑不已。

长久的大笑,突然戛然而止,冉从周本来以为父亲和伯父是笑够了,但当他抬起眼神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仍洋溢着笑容,人却已经僵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冲破冉从周的脑门,他试着推了推,他们都没动。冉从周这才意识到不好,探了探鼻息,他们早已没有了呼吸。

这两位孤僻的、清醒的、沉静的、与世无争的、为民请命的、理性到严酷的老人,在听闻蒙哥汗殒命钓鱼城市,狂笑而卒。

杨文经历了钓鱼城的大战,经历了丧弟之痛,经历了播州军很多中高层军官战死之痛,他明显更加苍老了。官不好当,战乱时期的官更不好当。决策就关乎人命,往往死的都是至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的肩上,要承担太多的希望与毁灭,成功与失败,他不得不消耗生命的力量来治理播州。

当他要想再次登临龙岩新城的时候,已专任珍州守的冉从周陪着他一起。这一次,杨文仍然没有坐轿子,山路险峻,无法骑马。他就这样步行着,冉从周要安排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扶着他,都被他拒绝了。他更愿意用脚步丈量播州的土地,因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他颤颤巍巍地,边歇边走,险要处捡了一根枯树枝作拐杖,到了三十六步天梯时,他在石头上坐了很久。

天梯的石头都是开采出来的条石,在开采过程中,历经艰辛,在修筑龙岩新城过程中,摔死、石头砸死的有上百人,生病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播州百姓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浇筑了这座城池,那宽大的长条石,横亘在悬崖之上,倾斜着,恍若通向文明的庇护所,它是播州的生命之本,是播州百姓的希望。

处于盛世之时,播州百姓凭着他们的聪明才智,遍布祖国的各地,从事着各行各业,为祖国贡献青春和智慧,战乱之世,播州百姓则可以回到这茫茫大山,躲进这巍峨山城,保存下播州文明的火种和精神,就像冬天的果实,在外壳的紧紧包裹下,度过寒冬,等待春暖花开的时节,再一次绚烂绽放。

足足两个时辰,杨文才爬到龙岩山巅,他来到飞龙关,这里是进入龙岩新城的必经之路,关口设在凸起的龙脊上,如果龙岩山像一条大娄山脉孕育出的巨龙,那飞龙关象征着这条巨龙即将起飞。飞龙在天,遨游九天!

冉从周松了一口气,他担心杨文的身体吃不消,现在终于是上山了。

“龙岩新城终于是修好了,这还亏得你父亲和你伯父,可惜,他们不能跟我们一起登山了。”杨文十分惋惜冉琎冉璞的逝世,他们国士成双。

“他们实现平生夙愿,走得很安详。”

“你知道我们御前雄威军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吗?”

“是我们的坚持和忠诚?”

“是的,我们没有做到神兵无敌,但我们做到了每战必胜,我们努力学习先进的文化,矢志不渝效忠朝廷,这就是我播州御前雄威军成功的秘诀。”

“我们也为忠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危险是忠诚的试金石,能够照出忠奸,分出善恶是非,我播州就算全部男儿都血洒疆场,也会誓死践行忠诚。堂堂的汉文明,怎能向野蛮屈服?如果说有牺牲,那也是死得其所。”

“蒙哥汗驾崩,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打了起来,但他们的底子仍在,我大宋真的能无虞吗?”

“至少我们有了缓和的时间,好好恢复元气,这是上天给与大宋的机遇。”

“大人,有个问题可能太敏感,不该问,但现在只有你我,我就斗胆问一句,如果大宋亡了,播州该怎么办?”

“如果大宋朝廷灭亡了,我播州也还将是最后一块净土,因为我们有龙岩新城,我们有勤劳善良的播州黎民百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山峰,无数的山峰相连就变成了群山,巍峨的群山就是理学儒学的柱石,是我们大宋百姓永不屈服的写照!日子会继续下去,文明的火种会传承下去,胜利一定属于不屈不挠的我们!龙岩新城并不是我们留给后代的最宝贵财产,这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我们真正最宝贵的,就是不断的反抗,为了人间的正义!”

过了许久,杨文说道:“我刻了一块石碑,放在了龙岩山上,我把‘忠诚’两个字刻在石碑上,石头不腐烂,忠诚永不变!”

杨文望着远方的群山,莽莽的群山,似乎突然变成了千军万马,跟随着杨文,走向胜利!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