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自己这半生,只能用“窝囊”二字来形容。
我曾读过许多书,踏足许多地方。
见到了许多恣意的人们。
和他们相比,我活得极为窝囊。
这倒并非因为我生来是个庸人。
正相反,我幼时天赋极高,过目不忘。即便到了现在,也常常有人赞叹我天赋过人。
却出人意料地中规中矩。
刚出生不久,我便显现出了与同龄人的不同,不哭不闹,也不搭理大人。
这个症状听起来可能有点自闭症,或者耳朵有问题。我的家人也是这么以为的,带着我做遍了检查,发现一点毛病也没有。
破案了,这个小婴儿只是不想理他们。
很快,我又展现了某些不同——我是个左撇子。
我的家人,认为左撇子不好,硬给我纠正了回来。
现在我的左手已经不如右手灵活,但力气还是要大一些,很多时候无意识的动作还是会用左手。
后来,大学同学也有个左撇子,用左手写字,写得潇洒漂亮。我才发现,原来不是人人都必须使用右手。
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背了许多古文在腹中,看着身旁庸庸碌碌的人们,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是傻子。
于是有了人生第一个理想:去山里隐居。
很不幸,我生活在非常传统的家庭里,他们以为我脑子有毛病,思维过于偏激。
于是轮番上阵,纠正我的思维。
于是,我很小就知道,人不能做和别人不同的事情,会被当作异类。
我一直被看管得很严,要做许多额外的作业,不能和同学玩耍。
无论何时,身旁都有一个人盯着我,一直盯到我高中住校。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差生,他们为什么能够享受美丽的夜晚,为什么能够肆意向别人发火。
凭什么,他们哪里都不优秀,却能够拥有我最为珍视的自由。
将手头的事情做得优秀,获得别人的赞美,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却难于登天。
也因家人管得太严,我不太懂得怎么与同龄人相处。
我不爱笑,他们就说我吓人。
我不能同他们一起出去玩,他们就说我高冷。
当然,嫉妒我成绩好、讨老师喜欢的也不是没有,背地里给我挖坑的跳虫也有一两个。
结果就是,我有相当一段时间,并不想做优秀的人。
我想和大家一样,在舞台下面鼓掌;而不是年复一年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着黑暗中的满眼荧光棒,间或被不知哪里扔来的东西砸一下。
有一次,大家都在玩,我并不感兴趣,就一个人在走廊上吹风。
我们的教室在顶层,我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能看到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
正好班主任路过,问我在干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看风景啊!”
老师是很好的老师,不过她的表情还是有些惊讶。
后来,我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
普通地对人笑,普通地卖萌,普通地查百度百科和别人聊天,普通地不学习。
当然,我的成绩还是很好,而我的人缘还是一言难尽。
可能天生的东西就是很难靠人力改变。
我并不喜欢这样。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做异类。
可我分明就是个异类。
事情直到我上了大学之后才有所改观。
这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大家都视野开阔,包容性强,各有各的个性。
当然,即便到了这里,我的天赋也足以使我摸鱼度日。
可我渐渐发现,同学们的优秀,都是有锋芒的。
她们并不会害怕展示自己的锋芒,敢于说些离经叛道的话,也敢于做离经叛道的事。
她们可以兼职调酒师,做驻唱,跑去参加专业运动队,周游世界,转行学艺术……
而我不能,因为家人说了,这是“浪费时间”。
我甚至没有勇气反驳他们。
朋友说,你唱歌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去十佳歌手?
我想了想,那种活动,从一开始在我眼中就是无用的,自然也不会有想要参加的念头。
渐渐地,我也成了无聊而庸俗的人。
同这群人在一起的日子,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
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介怀你与别人不同,因为与众不同是一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大家相互欣赏,相互接纳。
同时也是这段时间,我受了朋友的撺掇,生平第一次开始反抗家人。
当然,结果是我的彻底落败。
我没办法看到家人伤心。
他们不听我说话,不会思考,不愿意接纳任何新的事物。
可他们又的确是爱我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世界上爱我的人不多,我总不能让那些愿意爱我的人都伤透心。
不过我去了法国。
那里很美,很美,没有人会管我做什么。
曾经沧海。
可这段日子重究会结束的。曲终人散,大家各有各的归路。
那些有锋芒的人,不约而同全都出去闯荡了。
而我,听家人的话,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
没有人会再陪我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只有我一个人。
白天工作学习,夜晚被父母催婚。
争吵,揭破隐私,又争吵,侮辱谩骂。
以后的路,一眼望到头。
我不会读博,因为家人不让。
不会去企业工作,因为家人不让。
不会不婚,因为家人不让。
不会不生孩子,因为家人不让。
唯有蹉跎,蹉跎,再蹉跎。
这是可以的,他们无话可说。
新的同学问我:“你头脑为什么那么好?”
潜台词:“你怎么一点都不用功?”
不用功啊——我已经在全国最好的学校了,再用功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能让我过上想要的人生吗?
反正人生从来都没有希望,不如躺平摸鱼。
这是我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新舍友:“你爸妈怎么那样啊?换我早就疯了!”
嗯,这话我老舍友也说过。
我还活着,我还没有疯,我甚至热爱自己,也热爱这个不遂我愿的世界——
我从小就悲观,对一切看得透彻;也正因此,都能对所有的逆境冷眼相待。
“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会更糟。”
从去年10月到现在,一天也没有出去玩过。
被关得没那么久的小伙伴都快疯了,我每天依然自若。
反正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坐牢,在哪里坐不是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