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封寄往边疆的信

那件校服,至今仍挂在我娘家衣柜的最深处,每次回去整理旧物,手指触及那粗糙的布料时,总会无端地抖一下,像是被静电击中,十七岁的阳光便从记忆的罅隙里漏出来,斑斑点点地洒在眼前。

2007年的教室,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他坐在我斜后方,后颈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随着他写字的动作时隐时现,我们常在晚自习后交换笔记,他的字很特别,笔画总是收得很急,像随时准备逃跑似的,那年深秋,他在我物理课本里夹了张纸条:"放学后操场见。"字迹比平时更潦草,洇开了几处墨痕,想是写了又撕好几回。

操场西侧有棵老槐树,我们并排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十月的风把落叶卷成金色的漩涡,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塞进他校服口袋,里面有两块捂得发热的巧克力,"听说...要考同一所大学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把句子说完,我低头剥开糖纸,巧克力融化在舌尖的甜,竟比后来吃过的任何高级甜品都来得深刻。

高考放榜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他站在学校门口红榜前,浑身湿透得像只落水狗,我找到自己考号时,听见身后的他说"我去复读"这四个字,被他嚼碎了混着血沫吐出来,那年九月,我拖着行李箱走进政法大学校门时,口袋里还揣着他送我的发圈,他说像警徽的颜色。

复读学校在我们的高中,而我回去一趟需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每到周末,我都会换乘公交车去看他,当然,督促他学习成了我的日常课程,偶尔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褪色的校服从铁门里钻出来,头发剃得极短,青白的头皮上还有训练时留下的结痂,我们躲在围墙拐角,诉说着属于我们的小情话。

第二年夏天,他举着警察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在我家楼下转圈,蝉鸣声盖不住他沙哑的笑,大专,三年,也好,我们一起毕业,但是警校管理严苛,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我,不分冬夏,或许是某个寒冬,裹着羽绒服在警校门口等到嘴唇发紫。

所有人都说我傻,说我为一个看不见的未来赌上了最好的年华,那些深夜里强撑着困意陪他刷题的时光,那些省下零花钱给他买参考资料的午后,那些在图书馆帮他整理重点笔记的周末—我的青春里,写满了关于他的章节,大学里也总是我坐很久的车去他的学校,带着织的围巾,或是攒钱买下的礼物,就为了看他惊喜的笑脸,陪他复习到凌晨,看他趴在桌上睡着,我悄悄给他披上外套,心里涌动的全是毫无保留的温柔。

那时候的爱多简单啊,不求回报,不问值不值得,只是单纯地想对他好,想看他发光,我从未计算过付出与收获,因为少年时的心动就是这样纯粹—像春天的第一场雨,只顾着滋润大地,从不问花朵会不会为自己绽放,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旁人会替我计算得失,可那段时光本身,就是最干净的真心,即使结局不如预期,但当年那个全心全意去爱的自己,永远值得被珍重地记住。

毕业前夕,我们在城中村租了间阁楼备考,天花板渗水,我们用塑料袋接住,嘀嗒声整夜敲打着简易书桌,他总在凌晨四点惊醒,把踢开的毛毯重新盖在我身上,月光从窗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公务员笔试前一天,他往我的书页上写了一句话"无论去哪,我们都一起。"

命运向来擅长这种残忍的幽默,他考上了边疆的公务员,千里距离,我无法阻止他,也不敢说出那句“你别去了。”那晚我们站在高中时代的校门口,他哭得像个走丢的孩子,泪水把我肩头的衣料浸出咸涩的印子,而我也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们完了。

能说他错吗?当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左手是我们共同编织的温柔梦境,右手是他追逐半生的理想前程,那沉重的选择压得他脊背弯曲,我看见他眼里的挣扎像暴风雨中的海鸟,在责任与爱之间来回盘旋。他最终松开我的手时,指节泛白,仿佛在和自己较劲—这算背叛吗?还是成年世界里最疼痛的成长?

而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难道我不曾把未来幻想得太过轻盈,像捧着一盏经不起风浪的纸灯?我们的爱是纯净的,可纯净的东西往往最脆弱,当他选择前途时,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有泪光闪烁,那是一个男人最沉默的道歉,我们都没错,只是命运给的选项太残忍,要成全一个人的梦想,就得亲手掐灭两个人的烛火。

或许爱情本就不是谁对谁的牺牲,而是两条河流的短暂交汇,他奔向他的海洋,我也有我的方向,多年后我们都会明白,当时的选择无关对错,只是青春必须支付的代价—用一场心碎,换来各自的辽阔人生。

我们的分手,从来都是那样的没有仪式感,就好像我们在一起时,也没有仪式感。

也许,他背着印有警徽的行李包,坐着高铁,一路向西,很多次在梦里,我都梦到他离别的背影,但是我始终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等吗?后来才懂,年少时说的"等",不过是离别时最温柔的残忍。

抑郁像一场持续不退的低烧,整整一年,我机械地往返于图书馆和考场,政法大学四年学的案例分析,竟比不过现实给我上的这一课,第n次公务员考试被录取的那天,我在浴室里发现第一根白发,二十五岁的年纪,心却像件洗褪色的旧衣裳。

再后来,听说他在边疆结婚了,而我不想再了解跟他有关的任何情况,让过去过去吧,我也该开始新生活了。

某个伴着狂风的雨夜总会让我想起那些年—我们共撑一把伞在放学路上奔跑,校服裤脚溅满泥点,我们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分食一包干脆面,雨水顺着排水管哗啦啦地浇在我们脚边,我们在电话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入睡,背景音是各自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那些年的风雨总是带着青春特有的潮湿气息,连悲伤都是透明的,像雨水洗过的玻璃。

我又梦见那个操场了,十七岁的我站在那里,蓝白校服被风吹得鼓胀,像一面倔强的旗帜,阳光很好,好得几乎不真实,把塑胶跑道晒出橡胶特有的气味,我看见年轻的自己不时望向教学楼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远处传来下课铃声,一群男生嬉笑着涌向操场,其中就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梦里的风总是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他喊我名字的声音,这样的梦醒来后,枕边总会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尽管窗外可能是阴雨绵绵,我知道,那是青春在记忆里发酵后产生的错觉,像密封太久的汽水,一打开就会溢出太多泡沫。

人生如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我们皆是河面上漂泊的旅人,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相伴的身影,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渡口悄然离散,那些深夜里啃噬心灵的痛楚,像暗礁般将我们撞得支离破碎,那些看似高不可攀的险滩激流,让我们在漩涡中绝望地挣扎。

当我们含泪回望时,才发现所有的伤痕都已被时光的流水温柔抚平,那些尖锐的痛楚渐渐化作河床上一粒粒圆润的细沙,在记忆的波光里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而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松开紧握往昔的双手,任由生命的流水托起轻舟,带着所有沉淀的故事继续向前漂流。

或许会在某个晨曦微露的时分,突然发现河道已变得开阔,咸涩的风送来远方潮汐的呼唤—原来我们终将遇见那片只属于自己的海洋,那里所有的泪水都将融入深蓝,所有的故事都会化作浪花般的诗行。


                                                                    文章主题来源于一位多年老友经历,笔者稍加润色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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