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安葬湖北咸宁老家已经40多年了,母亲一次都没回去;甚至父亲在世时,母亲也没同父亲回过老家。母亲为什么一生不涉足老家,我们忙于各自的生活,从来没好好问过她,总认为是老家没有亲人的缘故。
今年10月,辛勤操劳的母亲又一次卧病在床。我和妹妹从深圳赶了回来,母亲就吃力地嘱咐我们:“妈要是死了,你们一要丧事从简,二不要把妈的骨灰送到老家,不要与你们的父亲葬在一起。”
“为什么?”我和妹妹惊问。
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痛苦中喃喃自语道:“老家的那件事,妈一生都不会……“
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他入土都30多年了,母亲还耿耿于怀,至死都不肯与父亲葬在一起。不管我和妹妹如何追问,母亲都不再开口了,她只让我们按照她的话去做。我和妹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妹妹说:“打电话叫二哥回来照顾妈几天,我和你回一趟咸宁老家。我们不能让母亲死后与父亲在九泉之下‘离异’,这是我们做儿女的起码孝心。”
我和妹妹便瞒着母亲,第二天从黄石乘车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咸宁双溪一个叫吴华龙的偏僻山村。
老家的一草一木对我们太陌生了!我虽然是家中长子,前后算起也只回来过四次。记忆最深的是16岁那年,父亲患重病住医院,由于家里生活拮据,父亲让我回老家卖屋。当时,父亲的姐姐金姨就住在我们老屋里,金姨很干瘦,小脚,头上插着一朵白栀花,她很勤劳,养了很多鸡。为了维持生活,每年麦收和秋收的时候,她都要到田地里去捡麦穗、拾稻谷。金姨对我很好,每天都弄鸡蛋给我吃,晚上怕我着凉,还经常端着煤油灯到我床前,将我露在外的手轻轻放入棉被内。由于农村当时很贫困,一间老房只卖了250元,见金姨日子过得苦,我走前给了她50元。没想到我回到黄石后,发现那50元原封不动地装在我衣袋里。1978年我参加工作不久,接到了父亲的来信,说金姨去世了。第二年5月,父亲也不幸患绝症病故了。在父亲逝世后的30多年中,我和弟妹们只因过两次老家,每次就像匆匆的“过路客”,在父亲坟前焚焚香,就回来……
村里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父亲那一辈的人,活着的也不多。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74岁的聋子哥。听我们说明来意后,聋子哥摇着头说:“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在我们兄妹的再三恳求下,聋子哥才答应,“等明天早上吧,我陪你们到你们父亲坟前看看。”
第二天早上,聋子哥同我们一起上了村对面的山冲,葱葱郁郁的树林里,父亲坟上杂草丛生,墓碑也被荒草淹没了。聋子哥看着我们,叹气道:“你们要是经常回老家来看看,你父亲坟头就不会长满这么多荒草。”见我和妹妹无语,聋子哥又指了下父亲坟边的一座矮坟:“你知道这座矮坟葬的是谁吗?”我茫然地摇摇头,聋子哥又问金姨你总该记得吧。我点点头:“她是我父亲的姐姐。”不料,聋子哥说:“你母亲这一生没有到老家来过,是因为你父亲欺骗了她,金姨其实是你父亲的前妻。”
“什么,金姨是我父亲的前妻?”我一下惊呆了,妹妹更是感到无比震惊:“这么说,我爸一生有两个女人?”
“不错,金姨到死都没跟你父亲解除婚约,不然就不会葬在吴氏的祖坟山上。”聋子哥说,金姨年轻时是县城一富户的小老婆,我父亲曾在这富户家打工,后来金姨爱上了我父亲。富户知道后,将金姨打得死去活来,并赶出了家门。逃到黄石的父亲听说了这一消息,连夜赶回来,将奄奄一息的金姨背回村子,金姨就变成了我父亲的妻子。因为父亲是吴家几代单传的独苗,没有生育能力的金姨一直很痛苦,祖母也劝父亲再找个女人,生下一儿半崽来续吴家的香火。无奈之下,父亲听从了祖母的安排,在黄石娶了我母亲。母亲婚后曾多次要父亲带她回老家,父亲总是支支吾吾,最后不免训斥母亲:“老家没有亲人,就几间土改分的房屋,你回去干什么?”母亲也就不说话了。不久,母亲生下了我。有一天,母亲从父亲的一位老乡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愤怒了,毫不含糊地对父亲发出通牒:“有老家的她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你自己选择吧。”父亲妥协了,回了趟老家,带回一张与金姨的离婚证。母亲便不再提这事,以后跟父亲又生下弟弟和妹妹。
然而,父亲根本就没有同金姨离婚,他甚至没把母亲要他离婚的事跟金姨提起,那张离婚证是他花钱找人伪造的。聋子哥告诉我们兄妹,由于母亲看管得严,父亲那几年几乎没有涉足老家,直到三年困难时期,由于粮食紧张,父亲才又在老家出现,每次拿着一只空布袋回来,回去时总是背着满袋的干薯片,干薯叶和高梁饼,有时还有上十个鸡蛋。金姨每次都把父亲送到山冲的老樟树下,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才又到人家挖过的地头刨红薯。聋子哥的讲述让我依稀记起,只要父亲回老家,我晚上就经常被母亲的暗泣声惊醒……
聋子哥说,金姨是在老屋躺了三天后才被村里人发现的。金姨安葬的那天,父亲十分悲伤,独自在金姨的坟前坐到天黑,临回黄石前,父亲就对村里人说,等他死后,就葬在金姨的旁边……
没等聋子哥讲述完,妹妹就嘤嘤哭起来:“我妈太可怜了,跟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生活了40多年,我妈这一生怎么这么不幸?”聋子哥叹道:“金婕也可怜,临死前的那几天,总柱着拐杖站在山冲的大樟树下,盼望你父亲回来,能最后见上一面……唉,这都是过去事了!”
在查明“真相”后的两天,妹妹的泪水就没有干过,我的心情既沉重又复杂。想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啥时关心过父辈们,我们对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心历旅程和情感又知道多少呢?父亲给母亲造成了伤害,母亲这一生都没回老家看看,可我们给了母亲多少安慰呢?母亲这一生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抚养我们三个儿女长大成人,而我们又何时真正关心过她?金姨这一生也够可怜的,跟着父亲没过一天好日子,像一棵瓦上的孤草无依无靠,死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困难时期,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自己吞咽着野菜和树皮,却将省下来的干薯片,高梁饼和用钱难买到的鸡蛋,救助了我们一家……
第三天临走前,我和妹妹到父亲坟上清理荒草。看看金姨的坟,又看看父亲的坟,我和妹妹不禁泪流满面。母亲不愿和父亲葬在一起,显然是在长久的情感折磨中做出的痛苦选择,也许是父亲逝世的时候,母亲就想到了父亲另外的一个女人,这一生跟她一样不幸与孤独;也许母亲像一盏油灯在熬到尽头的时候,宽恕了父亲,让他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许母亲是不想让上一代人的不幸婚姻,给她的儿女留下阴影,因为儿女们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正是在这一天,我和妹妹含着泪,在父亲的坟旁移种了两棵苦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