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镜中苍老的容颜,一声叹息自口中溢出。妈妈说得果然没错,我们是不能有感情,不可以笑不可以哭的,不然会很快老去。这才多长时间啊,我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
可是后悔么?似乎没有。如果说以前只是活着,我最近这段时间才算真正的活过。
可能再过几天,我就会鸡皮鹤发,慢慢死去。以前总是惧怕死亡,但如今死亡对我来说反而是解脱。失去了羽衣的日子,活着对我来说也只是活着。
羽衣,等我,我马上来找你了。我听你的话,没有自杀。我现在的这幅模样,会不会吓到你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苍老的如此之快。
01
清晨,像往常一样斜靠在矮墙边,微眯双眸,将头倚靠在我心爱的羽衣身上,右手握弓,哀伤的旋律在胡同内萦绕盘旋。眼眶渐渐湿润,一滴浑浊的泪沿着脸颊慢慢滑落,隐没在散乱的胡须里。一颗两颗,胡须渐渐被打湿,我却浑然未觉。
一曲终了,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我转身回到店里,将小提琴轻轻收起,挂到墙上。
门口的牌匾已经破损,一个摄影师的店——这七个大字还固执地立在上面。小店现在门可罗雀。不过这样也好,没人的时候,我喜欢躺在沙发里,闻着袅袅茶香,任思念把我淹没。
回想两年前的我,刚刚来到此处,英姿挺拔,雄心勃勃。
那时的我经营着一家摄像馆,叫读心,听着很有噱头。很多人看到名字以为是家心理咨询室,纷纷好奇而来,结果发现真是家摄像馆。
不过我总有办法让来的人满意而归。
每一个从我这里出去的人都说,在我这里拍照之后,通体舒畅,完全不记得就在片刻前,还向我大吐苦水。一传十十传百,摄像馆的名声不胫而走。
不知道何时起,读心摄像馆成了一个传说。在传说中,读心摄像馆老板洛亦鸣,可以帮人驱走一切忧愁。
不过也有例外。
那是今年3月份,一个午后,有人走进来。 我以为又有客人上门,刚想打招呼,来人直接亮出警官证,自称叫杜江,是市刑警大队队长,让我配合案件调查。
对于陌生人我向来话不多,更何况是这么无理之人。重新躺在沙发上,我连头也不想抬起。
杜江身后的小警员愤愤不平,却被他制止。
最后案子结了,很稀松平常的一个案子,我只不过是重点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杜江还曾怀疑是不是我跟嫌疑人串通,共同做案。因为她除了我外,找不到第二个人证明她的清白。
最后我运用点儿特殊手段,替他找出真凶,他才算放过我。不过自此就像块狗皮膏药,一遇到什么难解的案子,就跑过来跟我探讨。
我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是地头蛇呢。
一来二去倒也熟悉起来。
六月份,一系列连环杀人案震惊全市,似乎连省厅都惊动了。领导下令必须尽快破案,以安抚民心。
警方毫无头绪,凶手太过狡猾又非常谨慎,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
杜江再一次找上我。正好闲极无聊,我答应陪他玩玩儿。我让杜江带我到存放受害人尸体的地方查看,带上了我很少拿出手的摄像机。
这架摄像机的外形有些怪异,杜江不禁多看了两眼,但也不多说什么。
对着每个受害人的脑部咔咔连拍了几张,从停尸房出来以后,我让杜江三天后到我的摄像馆。
三天后,我将几张照片交给杜江,然后不顾他满面震惊将他赶了出去。
连环杀人案嫌犯叫訾峰滕,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似乎与丧心病狂扯不上关系,他也确实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可是当一张张照片摆在他面前,他无言以对,只是想在死前知道,是谁拍下的证据,让他死也甘心。
我当然不会去见他。
听杜江说,当他知道自己死在一个小小摄影师手里时,还有些不甘心。
这个案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很快就扔在脑后。
02
三个月过去,任务马上要完成,等过两日,我就可以回到家乡,想至此,内心有些激动。
这一夜,为了庆贺自己任务圆满,准备到一家慢摇吧去放松一下。虽然不喜热闹,但在那种气氛下,边品酒边欣赏这些无聊人士的表演,也是一种消遣。
进了慢摇吧,我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观赏着世间百态自得其乐。醉眼微熏之际,着一身翠绿色旗袍的窈窕少女踱步到我面前,樱唇轻启:“先生,这里有人吗?”
有意思,我早已看出,这个妖艳女子对我略有敌意。难得起了兴致,我对她微一点头,示意其入座。
“多谢先生,我叫叶羽衣,不知先生高姓?”轻啜一口杯中物,她慢条斯理开口。
“洛亦鸣。”
可能是没想到我面对美色还如此冷淡,她有些微怔,很快反应过来,端起酒杯做掩饰。
“洛先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吧。”她似乎语气笃定:“以前从未在此遇见过先生。初次来就占了我的固定位置,先生不厚道啊。”
原来如此,我不屑撇撇嘴,小女子就是小气。
“对不住,我不知道。”我不想过多纠缠,站起身想离开。
“别走呀,洛先生。相逢即是有缘,何不共饮一杯,庆祝我们在这茫茫人海中,恰好遇见呢。”刚刚还一脸倨傲的叶羽衣看到我有意离去,居然又轻声挽留。
也罢,且看看这女子如此接近我,到底所为何事。我重新落座,有一搭没一搭跟她闲扯。
谁曾想这位号称千杯不醉的小姑娘,三杯酒入肚就已不醒人事。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我不能弃一女子不顾,只好把她带回摄像馆。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还沉沉睡着, “啊——”地一声尖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这,这是哪里?你是谁?”
刚睁开眼,就看到叶羽衣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一双大眼写满惊惧。
搞什么?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还装什么装!
“昨晚可是你主动接近我,怎么反不认识我了?”
听到我这样说,她抬起头,如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我主动的?这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你,怎么会,怎么会——”仿佛受了严重的打击,叶羽衣低头紧紧咬住被角,低低呜咽。
我也有些奇怪,现在的叶羽衣与昨晚分明判若两人,没有一点儿相通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昨晚喝得有些多,看错了?可是我记得分明,确实是她主动接近得我呀!
那她到底在哭什么!
03
叶羽衣的哭泣还在继续,我已经没有了耐心。
“你到底在哭什么,昨晚在慢摇吧,分明是你有意接近我,现在摆出这副受尽欺负的模样,又是恶心谁呢!”我烦躁地大喊一声,成功阻止她继续无休止的哭泣。
“慢摇吧——什么慢摇吧?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就算要诬陷于我,也要找个好的理由吧。我,我从来没去过酒吧之类的场所!”叶羽衣的双眸泛红,却仍倔强地直视着我。
她说得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无法看懂一个人的内心。
这反倒引起我极大地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吧。”我轻声询问,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太心急会把鱼儿吓跑的。
“你,你欺负了我,就想这样把我送走?”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
我有些头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明明是——算了,现在反倒是我说不清了。”
“不是你还有谁,我,我的衣服都——”
原来如此!我抚额。昨晚她吐了一身,我只好替她换了一身我的睡衣,没想到被误会了。
待我解释清楚,叶羽衣才终于破涕为笑,露出两个好看的小虎牙。
“咚咚呼”,我的心脏不规律地跳起舞蹈,叫嚣着想要出来。我使劲按着胸口,纳闷今天怎么状况百出。
亲自把叶羽衣送回家,看着她一脸羞涩,轻声跟我招手再见,我的嘴角不知不觉往上勾起。
意识到自己在笑,我吓了一跳。自从记事以来,我就没有笑过。妈妈告诫我,千万不能笑,要不然脸上会长皱纹,会变老变丑,会早早死去的。只有保持平和的心态,才能长葆青春,长生不老。
可是我居然笑了,我会老吗?拿出手机打开自拍,看到手机中仍帅气逼人的自己,我松了一口气。
看来妈妈的话也不全是对的,笑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未曾想到了晚上,叶羽衣竟主动来到摄像馆。此时的她与白天完全不同,又恢复了酒吧里那幅娇媚模样:“鸣哥,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君子呢。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在你面前,居然坐怀不乱。”
我迷惑了,两个叶羽衣都是真实的。白天的清纯,夜晚的妖艳,难道一个人还可以这样变幻?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研究对象呢。我来了兴致,继续跟两个叶羽衣周旋。
回程计划理所当然搁置。
可是随着接触的慢慢深入,我发现,我的心已经不受控制,每天都想见到清纯可人的叶羽衣。我喜欢看她瞪着小鹿般的眼睛看着我,向我抛送一颗颗小心心;更喜欢将她拥在怀里的感觉,她的小嘴好甜,让我忍不住一次次啃噬,想要把她吞入腹中。
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连杜江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可是一到夜晚来临,羽衣就会换一个模样。我不喜欢,虽然两个都是真实的她,但我就是不喜欢。
为了区别她们两个,我称夜晚的叶羽衣为夜羽衣,白天的为羽衣。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羽衣保持白日里的纯情呢?我陷入沉思。
令我没想到的是,还未等我想出解决办法,我居然被刺伤了。
不是被别人,正是夜羽衣。
虽然早就对她升起怀疑,但我实在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杀我。没错,是杀,寻么浓烈的杀意,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备,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看着疯狂大笑的夜羽衣,我的心一阵阵抽痛。
是该想想对策了。
连续几天,我都没有去找羽衣。一是我的伤不想让她看见心疼,二是怕她知道是她伤的愧疚。毕竟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杜江再一次到来,听了我的叙述,建议我去找心理医生咨询。虽然不屑这些所谓的医生,但自己确实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
从心理医生那里知道,这叫人格分裂症,是可以通过治疗好转甚至治愈,我心中大喜。
我心情愉悦,哼着小曲来到羽衣住处,却看到白幡飘动。
我心中大慌,三两步跑到近前一看究竟。羽衣的妈妈,这位刚刚失去爱女的母亲,神情悲痛,却强忍着,将一封信与一个笔记本交到我手中。
我不敢相信,前几天还依偎在我怀中的人儿就这么去了。我闯进她的家中,却看见她正冲我微微笑着,那笑永远定格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框架里。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拆开羽衣的信,读着羽衣的留言,我第一次痛快嚎啕,第一次知道我也可以有眼泪,咸咸地,苦苦地。
04
亦鸣: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你受伤了,我知道,我还知道是我伤的你。我不敢去见你,怕我再一次伤害你。
你可能会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但我自己明白,我这个病,心理医生根本无法医治。只要我活着一天,那个我就会无时无刻想着去害你,我不能让她得逞。
唯有一死,才能真正保全你,保护你。
亦鸣,我怕死,我怕疼,可是为了你,我愿意。
不要难过,也不要犯傻,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等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如果你做傻事,我就不理你了。
我有一本日记,你看了就会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我的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往下落,不一会儿就把信打湿。羽衣,你怎么这么傻,我已经找到方法了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紧闭大门,谢绝一切来客,捧着羽衣的日记一页页仔细翻读。
日记是从7月份开始记录,每一天只有寥寥几句,却让我看得心惊肉跳。
7月1日
终于出院了。听父母说,我脑部受伤过重,差点儿就不行了,幸亏正好有刚刚去世的人生前曾签署捐赠器官协议,我才得以活下来。连妈妈都说我命大,虽然换脑如今很普遍,可像我这样大的手术还是第一次。
……
7月16日
最近越来越不对劲,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发泄,却又不知道发泄什么。去复查,医生说是正常现象,毕竟换了一些组织,需要一个适应时期。
……
8月19日
最近好像有些失忆,总是记不清晚上做了什么,只好白天记下来。
医生总是说正常正常,可是真得正常吗,难道捐赠者的组织跟原来的无法融合?
……
9月6日
真奇怪,我居然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醒过来,虽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个男人跟明星一样,还挺绅士的,居然没趁机占便宜。
9月18日
怎么办,我好像爱上亦鸣了!不知道他爱不爱我,还有,他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我为什么总是在他家里醒过来?
……
9月22日
亦鸣向我表白了呢哈哈……
……
10月16日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居然把亦鸣刺伤了!我终于知道我不是失忆,而是被捐赠者的组织占据了大脑。如果当时不是太过心痛让我清醒过来,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
到底是谁捐赠的脑部组织给我,为什么会对亦鸣有那么强烈的恨意?我必须弄明白。
10月17日
医生听了我的诉说终于不再敷衍,告诉了我真相。
没想到,根本不是什么捐赠者,而是正好有个嫌犯处死。父亲运用了他的所有力量才找到这么恰巧的一个人。
可是嫌犯有恨也该找警察吧。怎么会找上亦鸣?
10月20日
对不起,亦鸣,我要走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另一个我会这么恨你,但我发现,我快要抵抗不了她了。
这几天我都是让家人把我锁在屋子里,尤其到了晚上,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放我出去,才阻止她继续去找你。
我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更不能让“她”伤害你。我不知道下一次,我还能不能及时醒过来阻止她。
我走了,亦鸣,不要难过……
05
日记到这里结束了。等到看完日记,我终于相信羽衣所说,她的病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医治。因为这根本不是病,是有另一个灵魂,是那个訾峰藤的灵魂住进了她的脑子,逐渐控制了她。
怪不得,她对我时而依赖又时而带有恨意。因为混合了羽衣的灵魂,我竟然没有分得清,才害得羽衣早早离我而去。
羽衣走后,我心如死灰,根本无心经营,执意把读心摄像馆关闭。不顾杜江再三挽留,我毅然绝然离开市区,来到这里,开了这家小店。
我以为我还会活很长时间,担心会让羽衣久侯。
可是这短短一个多月,我竟似走过几十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天老似一天,我终于明白,妈妈是不会骗自己孩子的。
这里是岁月催人老,我们星球却是伤心催人衰。怪不得在洛克星球,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哭。虽然笑不会让人衰老,可是有了笑就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会有伤心啊。
是的,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我叫洛亦鸣,来自洛克星球,一个距离这里有几亿光年的地方。
我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来到这里,本是借着给人摄像的名义,摄取这里人的思想。那些来到读心摄像馆的人,看似没有了烦恼,可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发觉,他们的精华也离开了他们的大脑。
我们那里的人都有特异功能,能读取人的内心,摄取人的思想。然后把这些精华传回总部,植入洛克星球婴儿的大脑。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遇上羽衣。
按照这里的算法,今天是羽衣的六七,我在此处为她设了灵堂,希望我走后,把我的遗像跟羽衣摆在一处。
生前未能成夫妻,死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灵堂里,一个嘴角永远含笑的女子,正含情脉脉望着我,仿佛在说:“你来啦。”
我轻轻阖上双眼,看到我的魂魄正渐渐抽离自己的身体。
羽衣,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