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东北老家，母亲带着我去哈尔滨看病。
与其说是母亲带着我求医，还不如说是我带着母亲出去散心。
长久以来，胃疼一直困扰着我，但这类小毛病确实不值得我们母子二人“大动干戈”。况且就医疗条件而言，北京也确实比哈尔滨养生的多。
之所以坚持回老家看病，我自然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漂泊在外这些年，我已记不清上一次陪母亲在冰城散步是什么时候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母亲与我的每一次“远行”，不是因为求医就是因为求学。在她看来，出去一次成本过高，如果不是事关她的宝贝儿子，她完全有耐心在那座北方小县城窝上一辈子。
赴冰城的前一晚，母亲耐心地收拾着包裹。虽然老家离冰城仅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对母亲而言，这应算的上是一场较为正规的仪式。母亲把洗好的柿子和大枣装进行李袋中，又揣上几个不知道什么馅的月饼，仔细地清点着、盘算着一切。
我没有负重旅行的习惯，更不赞成路途中胃口大开。但看着母亲认真地打理着一切，便没有上前阻止。东北的冬天寒冷异常、食物紧缺，吃对于上一辈人可以算得上是的一件大事，只要吃好了那就满足了。在旅途中，吃对于东北人而言更是一个极好的消遣方式，出门前准备好平时不舍得吃的美食，已经成为老一辈北方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于是，每年回东北的春运专列上，你都会被种种大碗面的味道包围，大家就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和热汤，满心欢喜地等待回家过年。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从医院出来，我带母亲去了哈尔滨的步行街。每个城市都有一条步行街，毫无诚意，于是有人戏谑“步行街”就是“烂大街”。不过哈尔滨的步行街还是有着自己的独特魅力，两旁的欧式建筑与高低起伏的地面浑然一体，来往的行人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有节奏的走着，像极了王家卫导演《花样年华》中的长镜头。红肠的咸香和格瓦斯的香醇刺激着你的味蕾的分泌，马迭尔冰棍和酸甜脆口的冰糖葫芦虐着你的左右齿间，别有一番风味。这里不适合情侣打情骂俏，但绝对适合文艺青年矫情人生。
母亲是最坚强的女人，也是最单纯的女孩。母亲生来天真、烂漫，生活中的几场变故为她穿上了厚厚的铠甲。岁月不仅偷走属于她的容颜，也带走了她对生活和未知世界的热情。她无法适应外面世界快速的变化，但也因深谙小地方的生存法则而自得其所。但无论何时，我都能感到母亲坚强的外表下始终住着一位单纯的小公举。
我们走进一家我叫不出牌子的店（她绝对、可能、也许也叫不出牌子），在花花绿绿的绸缎里，母亲的目光四处寻觅着，像是有些不够用。虽然出行前，母亲早就竖起了“只看不买”的免购牌，但我能感受到母亲浑浊的眼中一下子充满了光芒。
“要不然，就试试吧，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在一旁教唆着。
给了台阶下，母亲眯起眼睛，兴冲冲选出几件“有着隔代审美代沟”的袍子，贴在身上，在镜子前来回比对着。我已好久没有看到母亲脸上有过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镜子里面的母亲仿佛又变回那位单纯的小公举，喜悦而满足，自信而神气。
然而，我的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五味杂陈，母亲越是开心，这种感情越强烈。薄薄的绸缎在母亲身上像窝了边的蚕蛹，隆起的小腹在衣服的掩映下特别显眼，黄色和绿色交相辉映的水墨画在母亲的身上像一根蔫了的黄瓜。
“感觉怎么样？像样吗？”
沉浸在情绪中的我，发神经地摇了摇头。
“有点不适合你”
母亲眼中的神气一下子被金角大王的宝葫芦吸走，片刻间泯灭了。
“本来也不打算买”
后来，任凭我怎么威逼利诱，母亲始终没有再买一件衣服。
我不知人是否会一生下来就坚强无比。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和母亲一样，天生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柔软之心。生活就是一个大熔炉，不停地把铁水浇筑在匆匆过客的身上，铸成无坚不摧的铠甲。谁愿意轻易地展露自己的软弱和孤独？谁又有勇气敢于挑战现有的游戏规则？于是，我们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自我怜悯、自我陶醉，成长本身就是要付出代价，因为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法则。
坚强的人，不一定天生就有一颗大心脏。越是坚强的人，越可能经历了生活中更多的苦难，有洗尽铅华后的幡然悔悟，也有在宿命的指引下不疯狂不成活。
前两天，一个朋友告知自己得了抑郁症，已辞职回家养病。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朋友是一个坚强无比的工作狂，任何压力在他面前都不是问题，年纪轻轻便升职加薪，曾让我们羡慕不已。通过他的描述，我能感受到洪水漫过警戒线时的岌岌可危，我能感觉到堤坝决口那一刻的天昏地暗。他变成了那个不幸的人，不敢想象挤出的笑容背后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记得《奇葩说》中的一期讨论过成长。成长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成长意味着变得复杂。人绝对不能拒绝成长，拒绝成熟，拒绝改变。但人切不可被生活压垮，失去自我；亦不可一味追名逐利，面目全非。
人本该活成心中的那个小公举模样。
我渐渐地懂得了那面试衣镜后的情绪。虽说严师出高徒，但我仍有那么一丝地盼望：生活可以对那些不是很幸运的人温柔以待。正如那句歌词中唱到的那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等会见你一定比想象更美”。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母亲此刻已经睡下。我从袋子里拿起了洗干净的柿子，望着窗外过往的微光，嘴里和心里满是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