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录【16】
【原文】
爱问文中子 ①、韩退之 ②。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 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③ ,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④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⑤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⑥以后,《诗》自《二南》⑦以降,如《九丘》、《八索》⑧,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注释]
①文中子:即王通(584—617),字仲淹,隋朝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弃官后,退居讲学,卒后门人谥其“文中子”。他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以儒为主。曾仿《春秋》作《元经》,拟《论语》作《中说》,故称其拟经。
②韩退之:即韩愈(768—824),字退之,唐代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南)人,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世称韩文公。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提倡散体,倡导儒学,排斥佛老。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③孔子删述“六经”:孔子晚年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序《彖辞》《象辞》《系辞》《说卦》《文言》,作《春秋》。故有孔子删述订正“六经”之说。见《史记·孔子世家》。“六经”,即《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④譊譊(náo náo):争辩,喧嚣。
⑤《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
⑥《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谟》,并称为二典三谟,是儒家王道思想的重要源泉。
⑦《二南》:即《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篇。
⑧《九丘》、《八索》:远古时代的书名。孔安国《古文尚书序》载:“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这两部书包罗万象,所述许多是关于天人之际的知识,后被用来泛指学问。
[译文]
徐爱问先生,怎样评价王通和韩愈这两个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杰,王通则是一位贤能的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怎么会有仿作经书这样的过错呢?”
先生说:“仿作‘六经’恐怕不能都算是过错。你姑且说说后世儒者根据‘六经’而作著述的本意,与仿作‘六经’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著述,求名的私心也不能说没有,但其目的主要是阐明圣道,仿作‘六经’则纯粹是为了名声。”
先生说:“著述以阐明圣道,是效法谁呢?”
徐爱说:“效法孔子删述‘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那么就独独只有仿作‘六经’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述对于圣道固然是有所发明阐述的,但仿作‘六经’似乎仅仅是模仿‘六经’的形式,恐怕对圣道的阐发没什么用处。”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日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只是夸夸其谈,借华丽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虚文盛行而实行匮乏。假如圣道已经明白于天下,那么孔子也不必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孔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这之间阐述《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五花八门,简直不计其数,而《易经》所要阐发的圣道却被弄得极其混乱、莫衷一是。孔子认为天下喜好虚文的风气日益兴盛,《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取用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做一个总述,认为只有这种学说体现了《易经》的真正宗旨,于是其他学说渐渐都被废弃了,然后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才得到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逐渐统一的。《书》自《典》、《谟》以后,《诗》自《周南》、《召南》以后,例如《九丘》、《八索》等,一切淫秽逸荡的词句,大概有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道理,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把它们删除,并且做了正确的阐述,于是其他的种种邪说都被废弃了。像《书》、《诗》、《礼》、《乐》中,孔子删除时何尝加过一句自己的话?今天《礼记》里的许多阐述,都是后世儒者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删述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说是孔子的著作,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所谓‘笔’就是摘录原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是有减而无增。孔子删述‘六经’,害怕纷繁复杂的虚文扰乱天下,一直删减得不能再删了才罢,希望使天下人去掉对虚文的追求而求实行,他并不是要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杂的文辞更加兴盛,天下也更乱了。秦始皇出于私心焚毁儒家典籍,得罪天下,其实他不应该把‘六经’也给焚毁了。如果当时他的宗旨是阐明圣道,将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悉数拿来烧掉,则正暗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本意。自秦汉以来,追求虚文的风气又兴盛起来了,但要想除尽这种风气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效法孔子,选录那些与‘六经’相接近的著述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悖理论也就慢慢地自行灭亡了。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六经’的本意是什么,但我深切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即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改变他的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没有大治,是因为虚文兴盛,而实行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迷惑世俗而取得名誉,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思维,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逐渐颓靡,争相追求虚文,以求尽快在社会上出名,而不知还有敦归本心、崇尚实行、返璞归真的做法。这些都是那些著述的人所开启的。”
[解读]
这场对话篇幅很长,师徒从对韩愈和王通的评价开始,起先并未说明什么大道理。但由此过渡到上文所说的“心即是理”,理明则心正。那么如何才能明这个“理”(道)呢?于是,王阳明借由对王、韩二人的评判,进一步阐明“理”是心之本体,“文”是显现于外的形体,用文辞教化天下,必然使人舍本逐末,忘却天理,失去本心。
王阳明所论,对前人的思想文字,只减不增,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原则。既然是阐述先贤之道,觉得繁复的地方可以删减,但是一定不能自己补充,不要加进“自己的观点”,这样才能把先贤之道传下去。
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加进自己的观点呢,主要原因是三个心——胜心、虚荣心、别有用心。
胜心,王阳明说:“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前人已经耕耘过的领域,学术结论已经止于至善,他非得搞个新说法,说什么什么理论过时了,现在是什么什么的时代了,现在的骗子,还是这样在骗。
虚荣心呢,就是老想有“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儒家说:“善为天下公。”真理只有一个,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天下所公有的,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如果是你自己的,那肯定是错的。
可以把人的思想,分为思想、理论、方法、观点,四个层次。思想是想象力,穷尽物理,洞察未来,对象是正在生成之物。理论是解释一切,有一个例外解释不了,这理论就不成立,对象是既成之物。方法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体系,对象是具体问题。那观点是什么呢?观点是个人看法,对象往往是别人的专业,给别人添乱,给学生挖坑,给天下添堵。
那别有用心呢,就是谋财害命,不一定是取人性命。他耽误人时间,就是害命。人性的弱点,就是追新逐异,贪巧求速,你跟他说要切实笃行,他听不进去。有人跟他说有新理论,过去的笨办法过时了!新时代到来了!他就趋之若鹜。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人上正道很难,而入魔道极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