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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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上的野兔哟,累垮了追赶的骏马。
白色毡房风中摆手,召唤沙坡上的羊群。

风沙相击,激昂如鼓,波翻浪滚,明月千里。

我们能够强于自然或许只是偶然。我们借助自然,甚至最终不得不回到自然去寻求那条比远方更远的归路。所以沙漠的尽头不是绿洲,是路。

哲人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将我抛到了南边,将布柏抛到了这片沙漠里。而我却千里迢迢赶来他的江湖。打马放牧,春风少年,独步江湖上,是曾经的布柏。如今年近知命之年的他将四驱越野“霸道”开得飞起。我们起早摸黑,都离不开他的方向盘,他也没说个“不”字。他很寡言,也有些倔。不擅长兜圈,也不擅长我们常说的“沟通”。心里早已规划好要带我们去哪里,却不拿出来“讨好”客人。我跟他讨价还价,常把他急得跳脚。谈什么他说了便是,硬得有些咯。但我却又不觉他冷漠疏远,反倒是有着不用根基和条件的信任感。他的家改造成了沙漠里的接待站。他招了七个员工,和这个三省之界的沙漠一样,分别来自三个省份。

布柏是蒙古族,五官深刻得就像刻刀的作品,太阳和沙漠一刀刀锉进他的皮肤,散发着巧克力的光泽和小麦的香气。我们在河滩驻足,他熄火下车,随手掐下盐碱地里一株植物种子在我眼前掰开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植物结的什么果能做什么给什么牲口吃。那双手,又厚又粗,一看就极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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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第四大沙漠的腾格里,是布柏家族世代赖以生存繁衍生息的故乡。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他极少离开这片沙漠,即便在繁华的当下。他也曾经出去过,去看一个叫作“海洋”的事物,他来过我的城市,也去过三亚。

但沙漠里是有海的,你相信吗?

踩下去,陷进去,挤出去的沙,会像流水一样随坡度往下流淌。一道沙痕接着一道沙痕,一个脚步连着一个脚步。

从沙谷往山顶爬,越往上,风会越大。那道山刃,风最大。呼啸着,夹杂着黄沙,迎面刮来一个海洋。

才走过的脚印,溅起的沙痕已渐失踪影。那是来时的路,不用多时,就被风沙抹平。远处,有一个黑色旋风正在沙漠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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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还身披贺兰山的绿荫和林风远观着这片荒蒙,那是昨日六世达赖的赠予。我是在贺兰山的广宗寺遇到他的。我想我并不是在寺里遇到的六世达赖,应该是在寺庙后的那片森林里。见过盛世繁华赏过风花雪月的人,第一眼不会喜欢贺兰山脚下那片原始森林,它太过平常,有些景致,却和你小区里的绿化带相差无几,不同的不过是一个原生态生长,一个人工精心种植。

自然中一处天然布景

但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从贺兰山连绵无尽似的贫瘠中一路风尘走进这片腹地,你会豁然开朗,你会会心一笑。六世达赖这个生来的情种,为何会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年光景选择了这里,又是怎样的机缘让他知道了这里,原由无处查证,但这片蛮夷荒漠中的森林,最终成全了他的一生。连那深入森林的小路的两旁,飞舞着的数不清的粉蝶,都成双成对,不知疲惫。

在这世外桃源深处,适合在庙檐下打盹,也适合试图解开尘世间种种缠绕。

荆棘上的跳跃

多情的六世达赖与寡言的布柏,现实可以将他们联系,想象力却跟不上。现实将我从六世达赖的多情世界中唤醒。

“你们的海洋还是危险很多,可能因为我不会游泳。”我坐在后座,听布柏说他的害怕。只有他能在连绵无尽的沙丘上翻腾,准确无误地找到那条可以落“轮”的路。一道沙丘,往往只是一线之隔,左边是硬沙,右边是流沙。单凭的是眼力、经验和记忆。在这时刻被风沙塑造着,改变着的无人之地,寻找到一条路,一条对而安全,可以去往自己的目的地的路。在我有限的常识和经验中,是难度系数4.2的技术。脑子计算着难度系数,胃正在翻江倒海。瞬间麻痹感从胃蔓延开来,很快到达口腔,舌头,接着是手脚。我赶紧对布柏喊停。

晕车导致胃痉挛,我在全身麻痹下走下车。安全起见我半路下车,同伴继续上路,我选择在沙漠里原地等待。空无一人的沙漠,山峰一座连着一座,我丝毫没有想去探究的冲动。

在真正的沙漠里,沙漠的那边只会是另一片沙漠。

云追逐着风,风追逐着沙,沙追逐着羊群,羊群追逐着绿洲。一场一场轮回的追逐,都在这无尽沙漠里上演着。四处都是风声,却安静极了。除了风声,空寂无声。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我迷恋这日夜被上天不停塑造的线条,在日落,在黄昏,在星辰,都是不同美人的曲线。有的丰满,有的肤如凝脂,有的如丝绸柔滑,也有如金字塔般棱角分明,还有飞扬的似仙女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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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山顶来到背风的山腰处顺势躺下。视线拉到了低矮处的沙坡,一路随着线条延伸到不知名的湖泊,暮色中湖面由深入浅,光彩柔和了下来,像是一个丰韵温柔女人的绯红双颊。太遥远无法看清湖边劳作妇人鲜艳的衣着,只是构成清晰的剪影。再远一点,水草的绿成了金黄色,牧民的白屋顶也黄了。黄渐渐在加重,山坡、湖泊和屋顶落满了一个个橙色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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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漫山的橙黄中,她走了过来。一个旅人,一个女人。最初我猜测她是三毛的粉丝,如果是,这也是一件挺复古的事。

“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在我身边三寸开外坐下,摘下了她的宽沿草帽。她缺水的嘴唇告诉我,她在沙漠里走了很久了。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实在过于诧异,问出了有些失礼的话。

“我不为谁来。”她回答我却不看我,只看着落日。我选的地方是附近看落日最佳的位置,我想她或许也发现了。这片无人的沙漠,有我无从参与的过往时光,还有我们无从得知的旁人的生活。除了我们能够掌控的琐事之外,我们也无从得知自己的生活。她的出现让我狐疑,我起身往旁边挪了挪。她清瘦,即便是40度烈日的暴晒,仍然没有晒伤她雪白的肌肤。

我听说这带沙漠里会有狐狸,那种橙色皮毛的狐狸。在冬天,会长齐一身漂亮柔顺的毛发,在戈壁沙漠间不停跳跃。

若不是那个手机,我必定会怀疑她就是狐仙。她看了一会又停了一会,又按了一会,最后把手机放在了沙子上。

“我只是想来看看真正的沙漠长什么样子。也许也是为了别人看的。”

“别人?”我好奇又不好意思接着问下去。

“曾经爱过的人,现在天各一方的人。”

我惊讶她突如其来的坦白。

“他活在他的世界,我活在两个人的世界。我‘帮’他过着他不曾选择的那种生活。”她接着说,又像是一场独白。我好似听到她心中寂寞和苦楚在巨大的声响中被掩盖。她说起来云淡风轻,过起来却波涛汹涌,生命的小船被反复卷起无法靠岸。我尝试着去懂这个勇敢的人。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辰早已熄灭,它却在我们的视野国度度过着它闪耀的青春时光。

“那你要去哪里?”

“抚平这片波澜,便是靠岸的日子。”

腾格里沙漠常下雨,就像不知道一个潇洒倜傥之人,也会在午夜梦回时痛哭流涕;一个幸福美满之人,终也将抱憾离去。她起身离开,在太阳马上要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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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总是平庸冗长。在城市中,我偶尔走到公司的户外阳台透气。看云被风吹着一直跑,我常以为我是这个城市唯一在这个时间点上看云的囚徒。在这里,尽是追逐的人和事。

我遇到过一个旅人,一个稍纵即逝的旅人。沙漠里要来雨了,就在我要走的明天。

回来已是夜幕低垂。城市早已华灯初上,沙漠的太阳才刚刚倔强下落。因为马上要来的雨,客栈里的厨师已经爬上房顶检修屋顶。同伴仰着头,跟他正聊着天。这个内蒙古八旗的厨子风趣极了,被布柏喊去看电压,随手把手机往我手里一塞,让我帮他接着打完这局游戏。甘肃籍的藏族姑娘负责打扫卫生,宁夏的母女一个负责收银一个在厨房帮工,这会正去屋后给菜地浇水施肥。厨房里的厨娘虽然上了年纪依旧眉清目秀,最爱唱歌,夜里一人音量调得很低练了一首又一首,还挺好听。在池子洗被单的妇人刚染了头发,染发剂正包裹着头,又生怕掉到白被单上去。搓揉一会就急忙捋捋头发。厨娘走过来,赶走了她让她安心去染头发,她来洗便好。

我心里惦念遇见的那个沙漠里孤身勇敢的女人。不知道她现在又走到了哪里,有没有带伞,有没有人家会收留她一夜。若是走到布柏家,就停一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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