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是那朵最美丽的女人花，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地在微风中摇曳摆动。我也不知道，她过去究竟抚慰了多少人的伤痛，而未来，会不会最大程度地靠近幸福。
她是谁，我叫她“阿伊”
她一直是我们最依恋最爱的小阿姨，但其实在从心里认可她的时间上，我是最晚的。原因有很多，我家离得远首当其冲，但更重要的是我难驯服的性子。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姐姐新房间雪白的墙上留下的我的独家印记，这让这个性格内向的乖乖女默默流泪，我却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大放出这里不好玩以后再也不来这样的厥词。现在想想也许那个时候小阿姨就很护着我，她没有和姐姐讲大道理，更没有像妈妈一样数落我。她只是说因为我很喜欢姐姐，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知道怎么引起她的注意。我不确定我当时到底有没有这种想法，但是既然小阿姨说了，那便是了。
其实“小阿姨”是后来才有的称呼，我们每个人叫她的方式都不一样。姐姐是土生土长的，从小说方言，所以一声“阿姨”叫的很自然也很家乡，即使如今时隔多年，相隔千里也从未改变过；弟弟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也最亲热，他欢喜粘着他叫一声“小娘”；我是最特别的，因为我的方言是后来学的，土洋结合，刚开始说的非常生硬，很多词都变了调，所以久而久之那个称呼就变成了“阿伊”。
因为她的好，让我们四个孩子一致许下‘买别墅’的诺言。
年纪大了，不像小的时候能够那么轻易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好，那样单纯，那样无畏。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妈妈说：“为什么你总是要上班，阿伊从来都是呆在家里可以带哥哥和我们一起玩？”当然，这通话难免不又遭我妈的一顿唠叨。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阿伊是不是最幸福的，但至少那年的我们，是最快乐的。
如今那一个礼拜的美丽时光，只是脑海里残存的零星碎片了：像童话世界里的墨绿色旋转楼梯，深咖的扶手，那么高的台阶，通向的是二楼铺满乱绵绵床垫的天堂；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可以随便躺下，瞬间就变成告别难耐的暑气冰石玉床；游泳池一样的大浴缸，摆满了好吃的小桌子，醇厚朴实的邻家小伙伴们……在那里，我终于不用再掐点一日三餐，终于不用一个人窝在家里只跟电脑为伴，终于不用每天被妈妈唠叨……那时的我，哥哥，姐姐，甚至还有姐姐的哥哥，哥哥的朋友，我们在大人暂时遗忘的那个角落抛开一切地玩耍着，玩着今天怎么都不会再玩的脑筋急转弯和摸人游戏。而陪伴我们或是我们的撑腰只有一个，那就是阿伊。犹记得当年的她笑着和我说：“放心吧，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送回你妈面前去。”那时的我喝着世界上最好喝的鸡蛋粥，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我想如今的弟弟看到那样的场面一定会嫉妒的。但很多事情只能变成了以前，如今这个地方尚且还在，却早已面目全非。而那些人，甚至疏离到怀疑当年一起的究竟是不是他。人面不知何处去，就算是识得人面，也无法相聚有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诺言，也永远不会背弃那些誓言，只是现在的我们再也无法相信它会实现。
每当那个人回来，她都只当开了个玩笑，再一次地与命运握手言和。
那个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其实很幸运，他留给我的，还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夕阳西下，摩托车和年轻的笑容构成最美的画面；盛夏小溪，绿水青山和我们定格在最难忘的瞬间。印象里，他年轻、幽默、耍赖、有时吃瘪的像个孩子。但这样的他却三生有幸，可以娶到阿伊这样的女子。
阿伊十几岁认识他，二十岁便和他生了孩子。那时年轻的阿伊不谙世事，爱就爱了，不顾一切。毛姆说过：“爱就是爱上了，即使外界都不看好，即使这人劣迹斑斑，爱上了就是全部。”我敢肯定，阿伊一定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全部来爱，否则在她今后的生命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忧伤，那么多无奈和原谅。
他们结婚几年后贷款买了新房子，孩子上学和置办东西都是一大笔开销。但在这时候，那个人却突然抛下妻儿和别人一走了之，留下柔弱的阿伊和年幼的哥哥。我不敢想象不满25岁的阿伊到底要承受多少，那么多的非议、耻辱、流言、唾骂都得一个人扛过来。她不能倒，还有未还的债和幼小的儿子。当年的她果断地站起来，被命运逼地站起来。而当年的全家也抛开之前的一切尽心尽力地帮她，她东拼西凑先还了贷款，将哥哥暂时托付给外公外婆，毅然决然地独自一人南下打工。
我不知道如今这个最美的花城广州是否有人还记得这个美丽的异乡女子。没有人知道她是经历了多少才来到这里。我记得当年的我总爱和在广州的阿伊打电话，给她唱小燕子和世上只有阿伊好。记忆中电话那头的她是开心的，但不知道背后有没有辛酸苦楚，又或者是我的歌多多少少可以安慰她一点，让她感到温暖。
如今的北上广已经成为不相信眼泪的大都市，靠着在那里的机遇，阿伊还是得到了一些发展。其实偶然听家里人说当年有一个大老板曾经相中过阿伊，给了她承诺。但当听到原来的那个人回来的消息，阿伊没有一点犹豫地拒绝了他，迅速地抛下一切赶了回来。那个人在外面游荡久了还是回来，苍老了许多。而当年还是那样美丽的阿伊一见到他便又打又骂，但最终却扑倒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领回哥哥三人重新开始。
原来，原来你在这里。
我手上有几张阿伊给我的当年在广州的照片，但时间久了只剩下一张。照片里当年的她确实美的不可方物，一头乌黑的长直发就像最美的迷梦，她穿着那里新潮靓丽的服装，化了点妆，在花圃石阶上淡淡一笑。她的笑容盖过了花朵，让那些花朵都成了点缀。
然而故事并不是到此结束，那个男人因为大事小事也不知又离家出走过几次。曾经因为他又一次走了断了生活来源，一直没去工作的阿伊只有去附近的家纺厂打零工赚钱。于是那个叼着油条骑着哥哥自行车滑下下坡去上班的身影，又神奇般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后来那个人去家纺厂负荆请罪，阿伊叫他滚他真的当真所有人面抱头滚了出去，就这样阿伊像个小女孩似的又一次笑着原谅了他。最严重的一次终于让已经开了面馆的阿伊签字离婚。阿伊搬出了那个有我们共同美好回忆的家，白天在面馆辛苦操劳，晚上照顾哥哥。我们都以为她这一次是真的决绝了，但他又回来了。带着个被人骗和不被家里人接受的身份回到阿伊身边，阿伊苦撑了几日不理他，却又收拾行李搬回了家。用开店的利润帮他偿还，为他谋生。她这样的行为引起了长辈们的不满，后来事情甚至恶化到关系险些破裂。阿伊总说别人体会不了她的心情，她需要家庭，即使这会让她付出所有，她也心甘情愿。
她的善良让她的人情世故浑然天成，却终究让命运雕琢成了“精明”
我曾经听见很多人说过：“你阿姨是真的心肠太好了，事事都替人家想。”她的善良，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目共睹。2008年那场雪灾，她带着我们三个和周围的邻居一起，拿畚斗铲雪，扫帚扫雪，在一片白茫茫中开出一条人行道来，后来甚至流动烧烤车老板还感动地免费请了我们吃串儿；那个人多次离开，好多人劝她拿钱离婚，她都只是拒绝，继续侍奉他的母亲，毫无怨言；刚开始开店的时候，对所有人她都是客客气气，钱多钱少，有时候就先算了。对待旁边服装店的小姑娘像亲姐妹一样帮衬着，我们每次去店里，她都张罗厨师把最好的菜色呈上来，不收我们一分钱……她那么好，以至于那年下了大雪我都不肯离开她回家过年，而善良的她轻柔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阿伊对你再好，但也永远不可能代替你妈妈，过年必须和家人在一起，听话。”
后来不管是弟弟出生还是妹妹出生，断奶的时候都是阿伊守着他们三天三夜。即使是现在，她还是很关心照顾他们，我们的家庭聚会，大多都是她买菜做饭，变魔术地迅速烧出一桌子佳肴……不可否认如今她依旧是善良的，但岁月总会给她一些馈赠，这些东西是生存必要的武器，也是大多时候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人必不可少的工具。
哥哥初中来市里读书，住在我家。那时的我每年放寒假都会随他一起回去，阿伊就会在那时带着我去买新鞋子新衣服，年年如此。我感恩在心，觉得阿伊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其实那时候的心智在慢慢长成熟的过程里，偶尔也会多想一下：阿伊会不会是因为怕我们对哥哥不好，或是觉得太麻烦我们才会这样。但我不愿意这么想，我更愿意相信阿伊是喜欢我。后来哥哥留级回家念书，我的新鞋子就这么断了踪迹，家里有人会对我冷嘲热讽：“看吧，人都是这样，既然占不了便宜也不会给你便宜。”我当时心里是悲伤的，我觉得阿伊不会对我这样，她给我买东西怎么会是有目的。幸亏我妈当时点醒了我：“你要体谅你阿姨，她一个人多不容易，为了你哥哥念书求人花了多少钱，你怎么还惦记这个那个的，真不懂事。”
而现在，我觉得当年的想法不无道理但也再正常不过。即使是带有目的，也是最基本的人情。只不过光阴荏苒，那双手渐渐粗糙，脸也长了皱纹。如今的她会熟练地拉生意，也知道怎样赚到钱又不伤情面，为了孩子的前途找人送礼。对待家里人，她也会有意无意地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而不是低人一等，事事听从。帮了她的人，她还是一样会感激，但她已经变得精明，她不再靠谁而活，也不需要变得维诺。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这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情书里的一句话。她想表达的，是她爱的深沉与辛苦。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阿伊把热恋中要挣脱家中束缚，抓住机会半夜出去与男友见面的姐姐从门口拽回来，聊了一夜。我不知道她们聊了什么，但我想，阿伊一定用自己经历过的事在同她讲，因为她爱的太深了，所以爱得好辛苦，她不希望姐姐不希望我们那么辛苦。所以她阻止了姐姐，要她保持清醒，不要到头来伤害了自己。可阿伊毕竟是阿伊，她最终没有像姐姐的家里人一样禁锢着她，清晨她放她出去见了他一面，她是慈悲的，也是最见不得我们有一点难过的。
阿伊有个很好的朋友青，小的时候我经常跟着她去青家里玩，我还记得她家门口那一片美丽的荷塘总是开满了荷花，嫩蕊凝珠，粉得亭亭玉立就像当年的青一样。后来青嫁给了一个富二代，我也亲眼目睹了在那片荷塘边完成的神圣仪式，于是青变成了“青阿姨”。其实她们的友谊很让人艳羡，后来青和丈夫自己创业发了大财，从小村庄里走了出去买了大别墅，开起了豪车。但不管身份差距多大，不管在哪里，青阿姨从来没有忘记过阿伊，每年都会回来看她，给她带一些奢侈的东西。其实阿伊不需要这些，只要青阿姨不忘记她，能常常回来看看就够了。但是好景不长，青阿姨后来破了产，还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全被抵押，老公被抓自己也灰头土脸地回到那片已经干涸的荷塘边来。阿伊得知这事后，马上将近期开店的所以钱变现给青救急，她知道这一点钱只是杯水车薪，但她不会见死不救，总会尽自己最大所能去帮助她。她收留青阿姨的弟弟来店里帮忙打下手，即使那个人脑子不好有缺陷；她常常邀请青阿姨一家来店里吃饭，为的只是让她们有一丝温暖……她做的一切因为她曾经的经历，太苦了，她舍不得她所珍视的人和她像她一样苦，因为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堪折直须折，如花花似梦。
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阿伊的一头乌发什么时候变成了短发。我也长大了，也不会总是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让人难堪，我开始知道这世上绝大多事的事情都不是可以由着自己来的。
最近和妈妈说起以前的事，感叹到之前和阿伊怎么那样好。我笑话老妈当年有没有因为阿伊吃醋过，没想到我妈到很淡然：“吃醋什么，那是我妹，我当然希望你们都喜欢她。再说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现在不就明白了吗？”
是啊，我现在可能真的明白了。我再也不会纠结和谁的关系好，和谁的关系差，很多事情随缘就好；我再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别人的一些小恩小惠收买，别人的话我会认真思考，再决定要不要左耳进右耳出；我再也没有自然地坐到阿伊那个越开越大的饭馆里，随心所欲地吃那些好吃的；我也再也没有当着人的面叫过那个人那个称呼，那声“小姨爸”被永远地埋在了心里。
阿伊还是阿伊，她还是会很客气地问我想吃什么拿钱去买，但我的回答不一样了，也许偶尔会碍着面子拿个20块给周围的小孩一起买点棒冰，然后和他们一起吃。阳光下，那些孩子快乐的笑着，就和当年的我一样。她们像我一样依恋这阿伊，爱着她。我很高兴，因为有那么多人爱她。
我依然爱她，但我知道我不仅仅只是单纯地爱。我的爱里，多了敬重。我再也不可能像个小孩一样永远对她眷恋，我爱她，把当做一个女人去爱去敬仰。希望她可以是最美的一朵女人花，堪折直须折，不再为谁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