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
---半个世纪的情缘
幼时地理课本上的青藏高原,乃是一头静卧的巨鲸。我常对着地图发呆,看那肥胖的鲸身横亘华夏西陲:西宁为头,青海湖为目,乌鞘岭作鼻,祁连山耸脊,帕米尔高原曳尾,昆仑山脉化鳍,喜马拉雅则垂垂为腹。这鲸竟与如今deep seek的标记相仿佛,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地间的某种隐喻。
鲸身之上缀着星点湖泊,当年师者指图道:“此咸水湖也。”我懵懂望去,但见棕黄地图上散着青蓝色的斑,真如汤锅中浮动的油花,那油花自我少时便漂着,漂了近半个世纪,竟漂至我眼前来了。
今年八月十日,我立于陇东乌鞘岭,手指抚过“青藏高原”碑石。石冷而糙,恍若触到巨鲸的鼻息。这鲸自我课本游出,游过漫长时光,终于在此与我相会。八月十九日,又携小女儿登高原。西宁、青海湖、茶卡、德令哈、大柴旦、察尔汗,一路西行。日月山、橡皮山、锡铁山、祁连山、昆仑山,山山相伴。车窗外戈壁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孩子惊呼:“天地怎可如此开阔!”我默然,心想这开阔早在我胸中盘踞半世矣。
在茶卡的黄昏,我与孩子静立柴达木盆地。尽管阴云密布、寒风呼啸,依旧游人如织,狂风携着千年的沙粒拍打面颊。此刻忽然明白,我对青藏高原的痴迷,非止于地理,更像一种时光流逝的乡愁。八十年代的地理课本、兄长戎装的照片,父亲摩挲虫草的手势,与眼前苍茫天地叠合成奇妙的幻境。
察尔汗盐湖白茫一片,盐结晶如珊瑚枝杈,蔓延至天际。站在这高原腹地,突然苏东坡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说的就是人类的渺小,忽觉自己成了课本插图中的小人儿,终得走入魂牵梦萦的图画深处。盐湖在烈日下泛着多彩的光,确如鱼鳞闪烁——原来老师当年说的“鱼鳞”如是壮观。
距格尔木五十公里处,我却不得不返。驻足凝望着远方昆仑山的天际线,内心泛起了涟漪,想起八十年代初,兄长正是在彼处戍守。他探亲带回的冬虫夏草,父亲珍藏至生霉而不忍啖食。那发霉的虫草,何尝不是一种情愫的隐喻?珍藏太过,反误了本可享有的滋味。如今我与格尔木相隔区区五十公里,竟如隔半世。人生如是,总存些许未达之地、未竟之缘,而念想或许比抵达更恒久。
归途上,孩子忽问:“爸爸,那大鲸还活着吗?”我怔了怔,答曰:“活着,就在我们脚下,也在爸心里游了五十年。”
半世情缘,终得践约。虽未至格尔木,然高原的风已灌满襟怀,足矣。那地理课本上的油花般的湖泊,终究是真切地荡漾在了我的足前;而那头巨鲸,也将继续在我与孩子的梦海里,泅游不止。
2025年8月27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