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心怀愧疚地说：“娘，过年了，吃碗饺子吧。今年是纯素馅的饺子，亏待你老人家了。来年—”
张颖儿打断了女婿的话，轻描淡写地说：“过年有饺子吃已经不错了。你媳妇小时候过年，我连一碗面条都做不出来呢。不用担心我，我什么日子没过过？”
说着，她从身后的炕柜里拿出几个做工精致的小荷包，递给王桂枝，语气平淡地说：“拿去给孩子们玩吧。”说完，她端起饺子碗，低头径自吃了起来。
李鸣岐夫妇走出里间、看看手里七个精致的荷包，里面各装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银馃子。王桂枝霎时间就泪流满面。
她知道这是母亲压箱底的存货，按说是至死才能拿出来的。母亲这是知道自己今年没有办法给孩子们压岁钱，不动声色地帮着自己解决难题呢。
其实，大过年的，张颖儿拿出这些压箱底的东西，让王桂枝心里除了感动，除了愧疚，还有一丝丝若隐若现的不好的感觉。她甩甩头，把那一丝一缕的不好的感觉抛出脑外。
王桂枝在李鸣岐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和丈夫一起并肩走进东屋，和孩子们一起吃饺子，过大年。
李鸣岐对大家说：“我们老李家今年遇到了一些困难，这个年过得挺憋屈的。除旧迎新，过完年我们全家一起努力，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吃完饺子，往年的娱乐活动全部取消了，一年出现一次的游戏道具也没有见到。李鸣岐干脆直接说：“今年不守岁了，你们都回屋睡觉吧。”
李瑞昭和几个弟弟使个眼色，前后相跟着回到西厢房去了。李瑞昀夫妇带着孩子们回到东厢房，安安静静地就寝了。李瑞晶照旧跑到西屋里间，依靠着姥姥，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李鸣岐看着忙忙碌碌地收拾桌子，又爬上爬下地在炕上铺被褥的妻子，忽然语气低沉地、感慨地说：“瑞暄她娘，委屈你了！”
王桂枝诧异地回过头，见到李鸣岐在孩子们面前的满面春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惆怅和落寞。
王桂枝看着李鸣岐难得一见的、惆怅的脸庞，脑子里思绪飞扬。她的心里感觉到强烈的疼痛。
她想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从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一直都是自己眼里、心中神一般的存在。他和自己生儿育女，他带领着儿子挣钱养家、让自己和孩子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的辛劳、他的努力、他的付出、他的关心和爱护一直都深深铭刻在自己的心里。如今家里遇到难题了，自己要和他一起去闯过去，一定不让老李家败了。
她平静地看着丈夫，轻声说：“我不委屈。嫁给你，我一直都很幸福。现在遇到这个坎儿，咱们一起带着孩子们迈过去就行了。”想想，她又补充了一句：“有饭吃，日子就可以过下去。”
李鸣岐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自己这个不识字的妻子是通情达理的人，可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淡定地面对困境。当王桂枝在西屋忽然流泪时，他的心情有些忐忑，也有些烦躁。没想到，妻子一时的情绪波动之后，竟然这么坦诚和淡然，他心中甚慰。
夜幕低垂，大门口的红灯笼因为过年而没有熄灭，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散发出一圈暗淡的红光。李家的院子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仿佛大家都已经沉入了梦乡。
李瑞昀在东厢房的炕上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静静地看着灰蒙蒙的顶棚，心思百转，却始终想不出来能够挣钱养家的法子。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当家的，”赵新芹在黑暗中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昏暗中的丈夫。她知道丈夫心里难受，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只能温柔地说：“睡吧，来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瑞昀没有吭声，只是翻了个身，把背对着妻子儿女，紧闭的双眼里满满都是泪水。
李鸣岐静静地躺着，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王桂枝躺在他身边的被窝里，一动不动。他们夫妻二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却在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开口。
大年三十，除夕夜，李家出乎意料地冷清寂静，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甚至比普通的冬夜显得更加凄凉。
时间一点点流逝，上房东屋里的大自鸣钟时交午夜，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旋律，在寂静的黑夜里传播到很远很远。
院子外面开始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人们都在庆贺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李家漆黑一团的院子里忽然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紧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几个少年在雪地里欢跳着，大声喊着：“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李鸣岐和王桂枝不约而同地翻身爬起来，凑到窗户前，看到了雪地荧光映照下，几个儿子在残余的火花和硝烟袅袅中蹦跳、欢呼。他们俩相视一笑，又躺回被窝里，李鸣岐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李瑞昀被鞭炮声从苦思冥想中惊醒，抬起身子，看到黑暗中弟弟们影影绰绰的、欢乐的身影，他一骨碌爬起来，套上了棉衣棉裤就开门跑了出去，到院子里和弟弟们汇合。他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和弟弟们一起蹦跳，一起欢呼，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第二天早晨，李瑞晶听说因为自己老老实实地早早睡觉了，错过了哥哥弟弟们辞旧岁，迎新春的欢乐时光，撅着小嘴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差点儿连拜年都忘了。
初一早晨，李鸣岐和王桂枝先到西屋里间给张颖儿磕头、拜年，然后回到东屋，端坐炕上，看着儿女们轮番上前磕头、拜年。
李瑞昀带着赵新芹和一双儿女首先在李鸣岐夫妇面前跪下，认认真真地磕头，嘴里说着吉祥如意的拜年话。
王桂枝拿出两个张颖儿给的小荷包，分别给了李志庆和李志梅小兄妹。两个孩子接过荷包，高高兴兴地说着：“谢谢奶奶！”就要拆开荷包，被赵新芹及时制止了。
李瑞昀转身在炕沿坐下，等候着弟弟妹妹们前来拜年。赵新芹没有座位，只能站在丈夫的身边。
李瑞昭一反平时的桀骜不驯，规规矩矩地给父母亲下跪、磕头、拜年。然后，再给大哥下跪、磕头、拜年。他严肃认真的神情，忽然让大家都觉得有点不适应了。
李瑞昭在大哥身边坐下，脸上露出了惯常的调皮笑容，对排在门口的弟弟妹妹们好一番挤眉弄眼，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严肃劲儿。他这副样子反而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老三。估计李瑞昭如果知道大家心里的想法，肯定会呕死了。
孩子们按照年龄大小，依次给父母亲、兄长逐一磕头、拜年。李瑞晶给五哥李瑞旭磕头之后，立刻兴冲冲地手脚并用爬上炕，与兄长们并肩坐着，两条小短腿晃晃悠悠地、美滋滋地等着弟弟李瑞晟来给自己磕头。
一年当中，只有这会儿李瑞晟觉得最憋屈。因为他年龄最小，必须给每一个哥哥姐姐磕头。
他尤其不愿意给老姐磕头，觉得她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为啥要给她磕头？尽管心里各种不忿，到时候还是得乖乖地下跪、磕头。他只能自己在嘴里小声嘀咕着：“小丫头，让我给你磕头，还真美死你了！”
李瑞晶笑眯眯地大声问：“弟弟，你说啥呢？姐姐我没听清楚呀。”
满屋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一坐一跪的姐弟俩身上。李瑞晟心里恼火万分，嘴上却只能大声说：“我祝老姐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哦，”李瑞晶满意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谢谢老弟了！”
李瑞晟牙齿咬得紧紧地，感觉自己就是在忍气吞声，却也百般无奈。
每一个没成亲的孩子都拿到了王桂枝给出的小荷包，他们对里面的银馃子觉得很好奇。因为在他们出生以后，市面上已经越来越多地使用银元，甚至是纸钞了。这种姥姥级收藏的东西，真的不多见了呢。
大年初一开始，李家的伙食已经完全没有干粮了。每天两顿饭，每顿都是菜粥，或者是玉米糊糊就咸菜。大家都感觉到家里的压力，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过年期间，李家唯一可以走动的亲戚只有赵新芹的娘家。通常都是赵老爷带着人，赶着大车到K市看望女儿和亲家一家。这一年也不例外，赵老爷在年初五来到了李家。他这会儿才知道李家因为断了主要经济来源，已经陷入了非常窘迫的困境。
“亲家，你太见外了！”赵老爷头一次在李鸣岐面前大小声，直截了当地批评道：“家里有难处，为啥不吱一声？别的咱帮不上，粮食总是有的。饿着孩子们可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