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装岁月清明

牧鸯

正月初七,坐上回老家的大巴车,一路风景自不必说,梨花和桃花开了。在山坳中,静静绽放,像晓妆初过的姑娘。地里的油菜花,也毫不逊色,成片开花,以多取胜。南国的初春,依着这天气,梨花淡白,桃花灼灼其华,浓淡相宜,看得心痒痒的。望着窗外风景,如油画的颜色,明亮,清浅,有层次。

这条回乡的路——深圳至崀山,已经走过多年。这一带景致最为熟悉,虽然大学毕业后又有多年没走了,当大巴车穿行在山坳之间,曾经走过的路,记忆复苏、萌芽,很快填满盛大的春景。

我从12岁的年关开始,带着妹妹坐上大巴车从崀山去深圳,去父母的城市过年,与父母团年。大巴车不走高速,全程走国道,车程需要14小时左右,路途遥远。这一路的地名,有两个印象深刻:蓝山、连州,这是我去深圳的必经之地。蓝山是湖南南部的边陲小城,山高路远,有“楚尾粤头”的称号。我对蓝山印象深刻,因为大巴车会在这里停留,吃饭或解手。

大巴车进入蓝山地界,会在盘山省道上穿行,山高雾深,水汽朦胧,笼罩着整个山区,让人看不见前方的路,有些《雾中风景》的意味。省道两旁有餐馆,简易棚搭造,蓝色铁皮和铝合板做成的房子,简陋脏乱。车在这里停下时,我就知道,车程已经走过一半,一般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到达,司机们会在这里吃饭,乘客们是不会去吃饭的,因为贵呀,他们只会去厕所解手。

简易棚里有大堂和一些小包间,大堂就是一个大食堂,是乘客们吃饭的地方;司机们有包间坐,还有炒菜和茶水。大堂的饭冷梆梆的,像结冰的雪球,牙口不好,很难啃动。菜的颜色难以形容,青菜叶子屎黄屎黄,像冻过的焦石,要不是饿极,谁吃得下呢?但,真有人还是吃得下,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我有好多次没下车,坐在车上,隔着车窗玻璃看他们大口嚼着焦土一样的饭菜,不自觉咽口水了呢。

我只好别过头,收回目光,摸摸一直抱在大腿间的手提袋,将煮好的鸡蛋摸出来吃。我讨厌吃鸡蛋,尤其在封闭的空间,吃完蛋黄,满口粉末,黏在舌头、牙龈根部、口腔上方,还会残留腥气。吃完鸡蛋就要喝水,还要大口喝水,喝得少了,口腔的那些黄心粉末冲刷不掉。喝多了水,就要去解手。我有些傲娇,宁愿憋着,也不会去脏得没法下脚的厕所解手。有几次快把自己的半条命憋没了,还是去了。常年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简易棚的厕所一年不如一年,起初还只是脏得没法下脚,后来再……停顿几秒,没法形容的。

再说,还要收费,1元一次,送一包我怀疑不是纸巾的纸巾,因为像泡沫,纸巾撑开就碎了,纸屑飞舞,没办法解手用。年纪大一些的妇女还是用得津津乐道,毕竟花了一元钱换回来的。那时恨自己不是男生,不然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背着人解完手,也用不着吃憋尿的苦。

所以,我的膀胱炎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憋出来的。即便治好后,如果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够清淡,喝水太少,像玩儿似的复发,这种痛苦是没办法言说的,只有病友之间才能感同身受。后来我学乖了,不再看别人吃饭,一停车就闷头睡觉,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去解手这回事,就好太多了。

从崀山至深圳,走省道和国道,山路崎岖,直到清远境内,才走上107国道,直达深圳。我和妹妹天光亮起来,搭班车去县城汽车站,再从汽车站坐大巴车去深圳,到达深圳时常常是午夜时分。

到达深圳后,司机会沿107国道停车,陆续有人下车,那些和我从同一个小城出发、说着同一口乡音的老乡们,在深圳睡着时到达,天明之后会鱼贯而入穿梭在深圳的街头巷尾,混入人群,操着一口浓厚乡音的普通话试图掩盖来自何处,却常常被人揭穿,你来自“福南”?

我和妹妹在宝安中心下车,下车后一人拖一袋行李,那时基本不用行李箱,也用不起,而是老虞亲自剪裁的帆布袋。行李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两套破衣裳。要是从深圳回崀山,行李就多了,我和妹妹两人至少要携带四五大蛇皮袋东西,因为父母将准备一年的各类能帮得到家用的物什,等着我和妹妹年关去和他们团年时一并带回去。那年代,乘车人哪有现在的乘客素质高,时长发生行李袋丢失的事情。所以,回乡时,只要有人下车,我便要跑下车,守在大巴车的行李架处,以防别人拿错行李或偷走行李。

司机将我们“抛”在107国道旁,我带着妹妹坐一辆摩的去父母的租房。从年幼时期开始,无论我去哪,父母不再接送我。十多年前的深圳关外乱象丛生,像一锅大杂烩,烧杀抢劫的事,拐卖儿童的事,摩托车载客劫财劫色的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我从那个时代走过来,长至如今,看着自己一步一步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不知该庆幸我的运气太好,还是我一身正气,头顶佛光,让歹徒们退避三舍,这些已经无处考究,也不重要了。在我一生中本该最为无忧无虑的年纪,那十年,却一直在为生活奔波。

我的发小们在家里,坐在温暖的烤火柜上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时候,我却要背井离乡,穿越寒冬,去一个没有四季、冬季也很宜人的城市,和父母一起生活几天,顺便帮忙送货提货,赚一些生活费,夜里坐在路灯下看卡夫卡的《变形记》,蚊虫多得像青蛙的卵,密集恐惧症者看到后会昏过去。出租房小小一间,要住下一家四口,父母第二天还要上班,为了不影响他们休息,也为了节约用电,出租房外到处都是路灯,能让我看书,这也是最好的方式。

我曾也在日记本上引用汪姑娘的话写道:我经历过苦难,生活是需要苦难存在的。因为苦难是冷的,它像菅草陋织的蒲团、寒夜渐凉的残酒,与萧瑟枯寂的严冬,浇熄了所有温热带来的恍惚,回归极简冷肃的面貌。冷感的事物有生铁般的质地和棱角,让人感官敏锐,心如冰雪。老虞讲过,你经历过这些,以后再遇见什么事,不会失去信心。

我坐的这趟大巴车夜里8点到达新宁汽车站,如今这段路走高速了,从深圳回来一直走高速至邵阳市,下了邵阳的高速,进入省道县道,即便上午10点10分出发,夜里8点也能到达县城。

大巴车刚停,我走下车,取了行李,妹妹骑着电动车站在不远处,欢快向我招手:“姐吧姐,欢迎回来。”她一踩油门,电动车像一支箭一样“嗖”的飙到我跟前。我们俩把行李装好,我坐在后座,妹妹说:“坐稳啦,皮卡丘,我们的小宝马要启动了。”

又是妹妹来接我,犹如我每次去北京,或离开北京也都是妹妹接送的我。她若有空,会开车来接送我,若没空,就安排专车接送我。我每次来或去,走得潇潇洒洒。来时,她站在站口迎我,见我后第一句话总是那句熟悉的配方“姐吧姐”,走时,只留下她站在原地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身边的人说,妹妹像我的姐姐,或许容易操心的那个人会更懂事一些吧。总要有一个人去操心一家人的事,做那个给家人托底的人,另外一个才会撒野般放开了去生活,毫无顾虑。有段年岁,我和妹妹生活在北京,和她住在一起的日子,她总能照顾好我。我厌食症、拖延症、焦虑症、强迫症并发的时候,她悉心照料。我胃不好,她早早起来给我煲粥,白粥煲到浓稠,软软的、绵绵的、滑滑的,温润入口,养胃又滋补元气。我习惯晚睡,又怕冷,她会提前将我房间的空调开好,还偷偷的在我被窝里塞进热水袋,半夜起来见我被子踢开,又给我盖好被子。

大学毕业我去北京工作,只因为她在北京。刚去北京,我租了没有暖气没有窗户只能放一张床的房子,她去我那坐了坐就走了,第二天她帮我租了楼房,宽敞又有暖气。她来帮我搬东西,永远记得搬家那天她说:“别的毕业生都住这样的房子,姐姐也能住。但是,我不希望姐姐住在这里,姐姐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她买了房子以后,留了一串钥匙给我,专门给我留了一间房。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知道家人的力量有多强大。

我的第一台电脑,第一件超过1000元的衬衫,都是妹妹买给我的。买第一台电脑,是我上大一第一学期的时候,当时,大部分同学还没有电脑,我却有了。第一件衬衫,是我毕业那年她买给我找工作面试穿的。

她常常对我说:“姐姐,爸爸妈妈逐渐老去了,我能保证他们的生活,你不用担心他们。我担心的是你,你的性子,走出去会吃亏的。但是,我又不希望你改变,变得不认识自己,变得和我们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现在的状态,属于经历过世事还保持单纯之心的那类。我读书没你多,也只会做生意,但是我看人,读人心要比你毒辣。我们都长大了,只有你没有,想事情简单,很傻很天真。小时候,我被男生欺负,你帮我打架。所以,长大后,我有能力保护你,就会一直保护下去。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低头,这个时代不会阻止你闪耀,你也掩盖不了任何人的光辉。”

这么多年,我和妹妹还如小时候相依为命那几年一样,有讲不完的话,励不完的志。12岁开始,我带她去深圳,在不眠夜的深圳107国道上,被司机“抛下”,我们像幽灵一样在国道上来回走,却并不害怕;我们一起去做暑假工、寒假工,赚生活费;一起从1999年跨入2000千禧年,那年除夕守岁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一起学会上网聊QQ,她送给我一个1字开头6位数的牛逼QQ号。那些年喝着凉水饿着肚子拼命发誓以后要过得如何如何好的岁月,如今怀念,生命真壮烈。

看《龙猫》时,怀念过去,那些年和妹妹跌跌撞撞长大,一路走来,无论我飞多远,多久回去,妹妹会为我点一盏灯,等我回家。

我双手抱着她的腰,初春的夜里,风还是凉的,不过不冷了。经过检察院门口,有一个卖烧烤的摊子,周围空气弥漫焦香,我闻了闻,说了一句:“香,是烤猪小肠吧?”

“我也好久没吃了,去买吧。”

我们在烧烤摊前刹车,妹妹对着烧烤老板说:“来20串烤猪小肠,要外焦里嫩,脆口嘎嘣响,”

我和妹妹还没说上几句话,老板已经将20串烤猪小肠递到我们面前,我们两眼发绿,接过烤猪小肠,已经迫不及待想吃了,老板估计看出我们的心思,加了一句:“小心烫。”

顿时,口水已经泛到口腔又生硬硬咽下去了,握着烤猪小肠不停吹风,凉了好一会儿才正经吃上一口,皮脆焦香,真是什么美味也比不上的,我和妹妹四眼对望,眼里有异样的光飞出天际。大口咀嚼,香气放飞,从牙齿回旋整个口腔,还想再来10串。老板乐呵呵笑说:“从外地刚回来吧,慢些吃,不急,没人和你们抢。”

“老板,给我也来10串烤猪小肠。”

有个讲普通话的男生站在我和妹妹身后,对老板点了10串烤猪小肠。我和妹妹转身,他腼腆的和妹妹打了招呼,只和我点了点头,我也朝他点了点头。妹妹朝他问了一句:“珍妹要生了吧?”

原来是三伯父的女婿,堂妹珍珍的老公,他难怪不认识我。最近几年我过年都不在家,家里姊妹也都结婚嫁人,育有子女,大一点的孩子有七八岁了,他们的另一半很少见我,我也很少见到他们的另一半。亲人的缘分,也在渐渐断掉,兴许走到我这一辈,这层关系也难以为继下去了。

回到家,老虞坐在沙发上,陪着她的小外甥玩玩具,外甥女已经睡了。我将行李放在入门口的鞋柜旁,并不急于收拾,换了一双鞋,和妹妹坐在沙发上,挨着老虞。妹妹将电视机打开,问我想看什么节目,我说不看吧,她还是选了一个“王牌对王牌”的综艺节目。老虞瞄了一眼电视机屏幕,讲:“现在的节目不知所谓,花里胡哨,不好看了。”

我深表赞同,但没说什么。现在家里备一台电视机,也不过是在家族搞联谊活动时,放一放电视,活跃氛围,不至于坐在客厅里,大家无话时尴尬。

我问老虞:“珍珍又要生二胎了?”

老虞问:“你怎么知道的?”

妹妹回:“刚才在检察院门口遇见她老公了,还带着他们大女儿,可能刚从医院回来。”

老虞说:“珍珍预产期就在这两天,已经住进人民医院妇产科待产。你不提这事,还有一事我又要差点忘记,近来记性越来越差,别是老糊涂了。你大伯母明天满六十,做大酒,摆酒席,你既然回来了,是一定要去的,别想躲掉。”

老虞见我不言语,看了我几眼,极不放心,又交代一句:“明天清早,你三伯父会来接我们一起去乡下大伯父家,明天少不了要见到很多亲戚,别又门里猴一只。见长辈们嘴巴甜些,要打招呼,不要绷着一张脸。你的事,他们一定会问,你不高兴也要忍着。他们说什么话,我自会帮你挡回去。”

正月初八,我和老虞、妹妹还有外甥女及外甥早早起床收拾妥帖,一起坐三伯父的车回乡下。车子进入崀山镇内,风景宜人,初春的草木横舒,沉睡一冬的虫鸣也迫不及待跑出来与我们相见。外甥女坐在车上晕车,要打开窗户,山风灌入车内,还是冷。

三伯父家只有他一人去参加寿宴,珍妹因为即将临盆,妹夫不得空去参加大伯母的六十岁寿宴了。三伯母早些年中风,虽然抢救回来,走路一瘸一拐,右手无法受力,连吃饭都困难,所以极少出门,常年卧床,不见天日,我已经多年没见她了。

回到乡下的家,还只上午9点,距中午的寿宴还有几个小时,我准备上楼去我的房间再补一个回笼觉。走到房间门口,父亲从三楼走下来,他昨天就在乡下,在大伯父家帮忙。他见我站在我的房间门口,好像很懂我似的,讲道:“你不进去看看是不放心的,我们搬到城里去住,乡下的东西收拾了一遍,你的房间没动,进去看看吧。”

我坐大巴车回乡时,老虞才告诉我,不要回乡下去了,他们已经搬到城里住了。我挂了电话,脑袋里飞了一窝蜂进来,嗡嗡作响,心想不住乡下,那我家去哪儿了。老虞心大得很,纠正道:“我和你爸在哪,你家就在哪儿。”

我素来不喜欢城市的楼层和格子间,喜欢的是院子和大地,喜欢青山草木和泥土,喜欢水汪汪的地方,喜欢推窗是山野,半窗风景青翠,生机勃勃。

推门进去,朝东的窗户打开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粗瓷花瓶,瓶里插着几只萝卜花,房间一层不染,应该是刚刚打扫过,想必是父亲打扫的。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架子上方摆放着几本笔记本,我取出来翻开看,原来都是我曾经上学时做的笔记,一笔一划,认真端正,每堂课的笔记记录着当时的时光,想必是极其珍惜师生之间的这一场教学情分。我站在窗前向外张望,黛山如画,师父那句“我见青山如呆子,青山见我亦如是”,浮现出来,不禁哑然失笑。

老虞在楼下叫我,不停地念叨我的大名,像夺命追魂似的,我赶紧下楼,一定是叫我去大伯家了。我走出门外,院里站着两个人,一位年长些的,我瞧了几眼,不认识;另外一位,年纪约莫与我一般大,也瞧了几眼,还是不认识。我嘴角动了动,本想打招呼,最后还是无言语,从他们面前若无其事走过。老虞也走出来了,和那位年长的伯伯打招呼:“表姐夫,坐一下嘛,喝水,喝水。我们也好久没回来住,家里茶水都没得,刚烧了一壶开水,你不要介意。”

年长的那位客气回道:“哪里的话,你也别瞎忙了,等下我们就去大哥家了,一起走过去吧。”

老虞回道:“要得,要得。”

老虞这才抽空用眼睛余光瞟到我,看到我已经下楼坐在院里了,她喊我,问我向姑父打招呼没有?我正一时尴尬,没想年长的伯伯先问道:“她是你大女儿吗?真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老虞回道:“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估计也不认得你了。”说着向我递了个眼色,我心知肚明,却张不开嘴,像吃了麦芽糖被黏住了一样。本想让老虞高兴一回,礼数周到,讲话得体,和每个长辈亲戚打招呼,准确无误的叫出人家的称呼。可我真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瓜藤下的亲戚,实在想不起来,脑海里没印象,总不能逢人就叫叔叔阿姨,都是亲戚,有辈分,会闹笑话的。

老虞见使眼色无效,只好向我介绍:“这是你姨奶奶家的,你叫表姑父。旁边这位,是你表姑家的大儿子静书,你应该认识的嘛,你们曾经是小学同学。”

老虞这话一说出口,我和那个叫静书的男子互相对望几眼,从彼此充满疑问号的眼神里搜寻着信号,最后确定,真没见过彼此。不过不重要,不是同学就是表亲,同龄人之间的身份也没那么重要了。

闲聊的功夫,听到花炮响起来,表姑父说一句:“怕是要开席了,大妹子走嘛,一起去大哥哥家。”

老虞起身,领着我和表姑父父子一起走向大伯父家。大伯父还住在旧式的院子里,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黄泥砖,黑瓦,木格子窗户,冬暖夏凉。大伯父家的亲戚多,主要是大伯母娘家的兄弟姐妹多,又在正月,是六十的寿宴,亲戚们都还没外出务工,能来的都来了。正堂屋里摆了几桌,院里也摆了好几桌,东边屋里几桌,西边屋里几桌,热热闹闹。

以前过了59岁,再办进十的寿宴,如六十寿宴,七十寿宴,八十寿宴……家有女儿,女儿是要搭戏台请人唱戏的;还要在正堂屋用人民币贴寿字,如果人民币的面值越大,越代表女儿嫁得好,有钱,有福气。现在,这些习俗已经消失,再没有人拿人民币贴寿了,连礼钱都用微信或支付宝转账了。

我10来岁的时候,村里有一户人家六十大寿,他女儿回来给他摆酒席,请人唱戏,敲锣打鼓三天三夜,寿字贴在室外,院子正中央,用100面值的人民币贴的,气派到上天。那时代,能用10元面值的人民币贴寿已经是炸飞天了,别提用100元面值的了。当时我和妹妹去酒席上趁饭吃,望着“寿”字,都说,以后爸妈六十岁生日,也这么贴,用100元钞票贴,一定要贴两个,轰动死他们。

如今掐指一算,再有几年,父母真有六十了,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样俗气的事情,我已经做不了了。感谢时代变化太快,早已不用这样做了。现在谁要是拿100元人民币贴寿,会被认为显摆或暴发户,人家牙齿都要笑掉好几颗。

我和妹妹、老虞及三伯、亲姑姑、姑父及表妹坐一桌,嫡亲的一家人,靠着院子的墙根坐下,大伯父和大伯母都没入座,还在忙着酒席上的事宜。大伯父的两个女儿,堂姐和堂妹忙着招呼客人,堂妹的老公带着他们的两个子女在旁边小桌子上吃饭。堂姐比我大七岁,结婚早,嫁到衡阳,在她三十岁那年离婚后单身至今,背井离乡,到处流窜,近两年在长沙安营扎寨,哪也不去了。

众人坐定,会再一次鸣炮开席,这时“家务长”会站在正堂屋外的廊檐下,对着上席拱手致礼:今天寒舍弟妹六十大寿,承蒙各位厚礼重念 ,光临寒舍,我们唯恐招待不周 ,自增汗颜。只能聊备薄酒 ,不成敬意 ,还望海涵。再面向院子向其他亲朋好友致礼,总之一番客套谦辞后,才开始把酒推盏,宴席正式开始。

在湘南、湘西一带 ,无论谁家操办大事 ,比如“庆三朝”、做寿酒 ,特别是办红白喜事 ,都必须请一个“家务长”。一般来说 ,家务长应该是这个家族里的长辈 ,而且知书达理 ,有口才 、辩才 ,善于随机应变。办一场酒席,需要请多少人手,谁来主厨,谁在厨房打下手,谁又去洗菜洗碗,做杂工,谁去接待倒茶,谁陪客,酒席上的菜是“四冷四热”还 是“十大碗”,这些都是由“家务长”定夺的。家务长处理事情妥不妥当 ,合不合符礼仪 ,直接关系到这个家族在社会的口碑 、威望和声誉。

开席后,姑姑坐在我旁边,问我喝不喝酒,我摇摇头。姑姑又说,小气,不愿意陪姑姑喝两杯。姑姑这样一说我不能让她下不了台,只好倒了一杯,向她敬酒,祝她身体健康。姑姑问我愿不愿回来和她做农场,她有葡萄园和几千亩水稻田,又是政府扶持的农业科技户,酒桌上不好详谈,只说改天去她家吃饭再讨论细节。

我还在暗想姑姑懂我时,她又问我:“你老单着也不行,还是要有个家,稳定。”

我又向她敬一杯酒,调侃道:“我的家是以一个人为单位的,没有谁规定家非要人口多哇,我一个人就能撑起一个家。”

姑姑说:“你别贫,我是要你找个人结婚成家,你看看,你的姊妹们,个个成家立业,子女在旁,你不羡慕?”

我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去哪去哪,没人管,干吗找个麻烦来束缚自己。”

姑姑又说:“总要有个子女吧,老了以后也有人陪。”

我说:“子女哪有时间陪老家伙们啊,他们忙着事业,忙着陪自己的爱人,陪自己的孩子,忙着找情人,没时间陪的。我要是老了,就找个老伴陪,或者去养老院。”

姑姑还是不死心,继续说:“养老院虐待老人怎么办?”

我说:“趁年轻多赚钱,多存钱,多锻炼身体,多读书,多旅行,多看世界,老了,身体健康谁来虐待你啊,要是真病了,生活无法自理,那就终结生命吧,别再浪费社会资源了。”

姑姑还想说,姑父搭腔:“你说得过她吗?她的那张嘴和小嫂嫂(老虞)的嘴一样,我们一个家族的人加在一起,也说不过她的。”

三伯父道:“不是说不过她,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还没活明白,她已经活明白了。她娘常常对我们说,‘女儿是她养大的,别人没资格评论’,所以我们学乖了,好丑不说话。满妹者(姑姑)你硬要去撞枪口,你看看,闹笑话了吧,被外侄女怼成煤炭了。”

我低头吃饭,笑意落在心间。长辈们能明白我和老虞多年来的努力,也算功夫没白费。偶尔,在这样的家族聚会上,调侃一下,怼一下,也是难得的融洽了。

三伯父话音刚落,他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三伯放下碗筷,快速接起电话,没说几句挂了。我们望着他,他兴高采烈的对我们说:“珍珍生了,生了,是千金,母女平安,你们都慢吃,我不陪了,我要下城去医院了。”

三伯父起身,我们也起身,共同举杯祝贺三伯父和珍珍再添一金,女儿、孙女都平安。大伯母也走过来,听到喜讯,忙着祝贺,差点忘了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一家族的人都喜笑颜开,小侄女与大伯母同一天出生,六十年一甲子,喜上加喜的日子。

酒席过半,参加酒席的人,开始拿着酒席之初发放的塑料袋子(是办酒席的人主动发放)撑开,夹菜,放在塑料袋里,带回家吃,将剩余饮料收拢到身边,再将糖果瓜子全部瓜分完。夹菜,是我们这边摆酒席的风气,也不是什么菜都夹,最常夹的菜是扣肉、珍珠丸子、粉蒸肉、蛋卷、卤蛋等菜。夹菜的基本是妇女或老年人,带着孩子的人。年轻人或男人们是不会夹菜的,多少还是抹不开面子。所以,现在去参加酒席的大多数为妇女们,吃一顿,夹一顿,心里舒畅。

我倒觉得这些风气没什么不好,剩下的菜不至于浪费,主人家也不用劳心劳力去收捡,剩菜热几顿再吃味道变了。冬天还好,还能收放几天,若是天气暖和的日子,菜很快就馊掉了,没法吃,还不如惠及邻里,吃完打包带回,没来参加酒席的家里人能立马吃了,不至于浪费。

酒席结束后,一阵热闹过去,乡邻们早已散去,那些不知道多少根瓜藤下的亲戚们也走了,只剩下嫡亲的几位姊妹,聚在院子里唠嗑。酒席上的事情有“家务长”处理,大伯父和大伯母终于能坐下来歇息一下了。他们刚坐下,大伯父感慨:“这酒席没得摆,累人不说,原估计的人数都没来齐,以后哇,他们摆酒,我也不去了。”

再相坐一会儿,大伯父又对我说:“你爸爸还有几年六十了,你到时候帮他热热闹闹办一场酒席,搭戏台,请人唱戏,虽然不贴寿了,其他一样也不能少吧。”

我只道“好”,也不再与之争辩。因为我看到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头发像打了霜,一头的银丝随初春的微风浮动,还不知道我们伯侄这场缘分能持续多久呢?就依着他们,高兴就好,身体健康就好。

天色渐暗,姑父站起身来要走,我们也跟着站起身,也准备下城,大伯父留饭,我们婉言谢绝,实在是麻烦之事。堂姐也要走,想跟姑父的车走,大伯父脸色一沉,不言语。堂姐瞟了几眼大伯,还是跟着姑父的车去县城了,据说当天晚上堂姐就回了长沙。

我们回到城里的家,刚一进屋,妹说:“珍珍二胎又生了一位千金,她心情好不到哪去。她做梦都想生一个儿子,这辈子她与儿子没缘分了。”

我不解的问:“她一个新时代女性,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妹说:“倒不是重男轻女,她不是从小就喜欢扮假小子嘛,奈何自己是女儿身。长大后,结婚孕育,想生个儿子,成为她的生命延续。这好比有些男人就想要一个小公主一样,她就想要一个帅小子啊,仅仅是她的喜好,无关什么狗屁思想。”

老虞插嘴道:“又要参加下一场酒席了。”

我和妹妹相似一笑,也不再言语。各自回屋,洗漱休息。我站在阳台上,望向远处,没有山峦,没有奔腾河水,没有虫鸣。只有小区几处路灯,像信号灯,一会儿昏黄,一会儿暗淡下去。犹如我的性格,与人相处,与人世的缘分,一会儿变得灰暗,一会儿变得明亮。不愿多想,只想做一个清贵人,佯装岁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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