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十年;
那十年,是我珍藏在心灵最深处、仔细保护着不让其中的一丝丝光阴溜走的十年记忆;
那十年,是我们一家五口相聚在一起,幸福快乐生活的十年;
那十年,我从一个刚上小学的无知孩童,长成了“少年强说愁滋味”的高二女生;
那十年, 是让我魂牵梦绕的美好时光。之后的我常常梦回那时的家园,却有一条凶恶的大黄狗把守在家门口、护卫着屋内的珍重往事,梦中的我连自己的家门都不能进入,只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那条陡坡路,孤独的背影写满落寞和忧伤。
那十年,我们住在父亲工作的单位宿舍,我们的家和父亲单位的厂区就是一个不能完全分隔的整体,所以,我更愿意把那十年我们的家叫做家园。
父亲工作的单位,是父亲受命带领筹建的县里的第一个自来水厂。为了更接近修建在深山脚下的水源水库,厂子的办公地点和职工宿舍就建在了离县城中心有五里多地的、城郊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山上。山脚是一个傣族村寨,山顶不知道是被人工修平整、还是自然形成的一个大平台,平台上有一座有些年代的傣族缅寺。我们那十年的家,就在这个背靠缅寺,可以眺望县城的半山上。一条土路从傣族寨子穿过,沿着上山的陡坡,经过厂子的高墙和围栏,经过缅寺脚下一排排马缨花树旁,延伸到更远、更难行走的山边村寨。
我们家就在进了厂子的大铁门,左手边一排平房的职工宿舍的最里端的两间,旁边是像“一横一折”的“折”一样的属于我们家的三间厨房,而且厨房的最里间是一间偏厦,有一个公共通道通往后面厂子里的一大片菜地,这片菜地几乎就是孩子们的游戏乐园。厂里有一位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工人,他们家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和我们三姐妹年龄相当,于是,在我的小学时期,整个厂区都是我们6个孩子的游乐场。
菜地游乐园是我们捉迷藏最好的去处。这片菜园会按照季节的不同,栽种不同的作物和蔬菜,有时是玉米、有时是蚕豆、有时是豌豆,有时是几种作物混种在一起。我们更喜欢在种蚕豆的时候玩捉迷藏,对于大人来说半人高的蚕豆棵,对我们这帮小孩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地。特别是蚕豆结荚、快要成熟的时候,躲在蚕豆棵下的我,可以直接躺在地上,扯一个豆荚剥开,把清甜的嫩蚕豆放进嘴里嚼着,阳光透过繁密的蚕豆叶把细碎的温暖投在我的脸上和身上。这时候的我,竟没有了捉迷藏的紧张,只是享受着那一刻的舒服。菜园很大,有时,没有耐心的小伙伴在限时里会找不全所有躲藏的伙伴,随着一声“放公鸡咯!”宣告这一次游戏的结束,菜园里就会从各个位置冒出我们来。嬉笑的叫嚷声在菜园里回旋,就好像有一群大自然的小精灵叽叽喳喳地飞腾在菜园的上空。
那排职工宿舍前,也就是我们家门口的院子,就是父亲带着工人们加工长长短短铸铁水管的工作场地。休息的时候,大家经常坐在我家窗前的芒果树下聊天,顺便走进我家厨房去喝水也是常有的事。
这棵芒果树应该是在建盖宿舍的时候就在原地,因为从我们搬到这里,到十年后搬离,它都长着一个模样,年年开花结果。从芒果树开花起,院子里的孩子们就开始期待着慢慢长大的芒果,一点点从绿色变成黄色,等到有香甜的果香飘散,就可以爬上树挑选比较成熟的果实摘下来分享。
但更多是时候,我们是没有这样的耐心的,在芒果刚成形,还是芒果芽的时候,就被我们扯下来,蘸着盐和辣椒粉调和的蘸料吃掉了。这在我们这个北回归线穿过的、接近热带的小城,是一种大家都喜好的吃法:万物皆可蘸着吃。可是不管我们怎么乱摘乱吃,芒果树上还是会有果实陆陆续续地成熟,奉献给厂院里的人们。
母亲也曾调侃过我,说刚搬到这里时,夏天母亲带我们在芒果树下乘凉,还不能爬高上低的我,就痴痴抬头望着树上的芒果念叨:“芒果芒果快快熟,掉下来让我吃。”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傻傻的举动,但现在的我却希望能穿越回去,再多享受一会儿那样傻傻的幸福。
对家住水厂的我们来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随时都能和水有亲密的接触,可以说我们的童年是泡在水里长大的。水源水库的水,经过专门的管道进入我们生活的水厂的专用水渠,再流进那间宽大高深的过滤水房,经过过滤消毒杀菌后,就从过滤水房的出口流向县里的千家万户。为了方便浇菜地取水,厂里就在水渠进入过滤水房的入口前一小段开了一个小口,让小小的一股水流流到下方的一个半米多深的小蓄水池中。
这个小水池在夏天就是我们的天堂。炎热的夏日里,放学之后我们就会奔向这个小水池,匆匆脱去外衣外裤,争先恐后地跳进池子里躺下,把脑袋靠在水池边,舒服地享受着从大山里流淌来的清凉沁入皮肤,带走身体的燥热。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蓝天流云,水池边有一株石榴树正在热烈地开着红花朵朵。这样的惬意,让我们全然不顾水和光的共同作用,会把我们的皮肤晒得有多黑。安静地泡不了多一会,我们就会在水池里打闹玩乐起来,等听到各家父母叫唤的声音,才不舍地爬出水池各回各家。
夏日里最让我们激动的时刻,是夏夜的晚上,我们在星空下的院子里捉萤火虫的时候。那时的萤火虫可真多,天一黑下来,就有桔黄色的小亮点在空中飞舞。我们就追着这些一闪一闪的桔黄色小亮点,不用太多功夫就能抓满一个玻璃瓶底。把装着萤火虫的瓶子放在床头,那点点的亮光,在很多个夏夜陪伴着我们入眠,也点亮着我们的梦乡。
与水有关的节日,傣族的泼水节也是我们期待的。除了能使劲玩水不被大人呵斥外,更重要的是能吃到母亲做的傣族的节日美食:米花、”象耳朵”和蜂蜜糖条等。节日之前的大半个月,母亲就开始在厨房里准备起来。傣族的米花香脆可口,但工序繁杂,蒸糯米、趁热用手按压并团成圆圆的小米饼、放到太阳下晾晒几天,等米饼水分干透发硬了就收起来,再等到节前一两天用一个大铁锅放上大半锅油,把米饼放到油锅里慢慢炸,看着锅里的米饼涨大到脸盆大小的模样,米粒也变得金黄酥脆,米花香味飘满整个院子,垂涎欲滴的我们就等着母亲把米花捞出来,稍凉一点分到我们手里尝味,咔嚓不停的咀嚼声,就是我们满足的欢呼。
母亲虽然是傣族,但小时候在家里也没有做过这些节日食品。开始的时候,是母亲请村子里傣族大嫂来教她做,后来她就能独立完成所有的工序了。所以,家里时常会有村子里的傣族妇女来串门,听着母亲用从不和我们讲、也不让我们学的一口流利的傣族话,与她们开心的交流,看得到母亲的快乐洋溢在眼角眉梢。泼水节让母亲傣族的身份得以和她的民族有最亲密的链接,不知道在这个节日里,母亲会不会想念远隔千里、文革时逃亡国外的她的母亲、我的外婆?
到了正式过节的那一天,母亲会先带我们到家后面的缅寺去赕佛,然后等着缅寺的老和尚做节日开始的仪式。原本只是想去看热闹的我们,等到老和尚一手持柏枝、一手端着装满清水的银盆,嘴里念着祝祷词,用柏枝蘸上清水,庄严地洒向聚集的人群时,就不由自主的肃穆端庄起来,接收着这来自母亲族群的祝福。
在这个家园生活的十年,父亲是开心的,母亲是幸福的,因为我时时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听到父亲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和笑声,看到母亲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哼着歌曲的愉悦。我们三姐妹也是快乐的,早晨一起出门上学,下午各自放学回家;一起游戏、一起学习,当然也有争吵。
但这样的平常幸福时光,因为二妹的突然离世,被摁下了停止键。二妹去世后,伤心的父亲申请了工作的调动,我们搬离了这个十年的家园。我把自己对这个家园所有的记忆打包,封存在了没有人能看得到的、我的悲伤中。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做一个逆流而上的时间旅人,在这个悲伤的空间里,凭栏眺望着在这个家园里发生过的故事。看着那一帧帧生活的画卷在眼前缓缓流淌,总是让我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我早已搬离了这个家园,但我又像是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家园里。
自从五岁第一次跟随父母搬家,在我半生的人生旅途中,又经历了至少十次的搬家。在我工作之前,是我随父母搬家;等我成家立业后,是父母跟随我搬家。每一段家的旅程,都有家人互相扶持;每一段家的回忆,都有家人温暖的爱在流动。
当我成年后,第一次从属于我自己的家搬离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仪式。这个仪式就是,在我要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下一任房主之前,我会一个人最后一次回到那个已经空荡荡的、曾经属于我的家,我要对着这间空房鞠躬,我要说出对这间房屋的感谢!感恩它庇护了我和家人在这里生活的那段时日,带给我们安全、平静和温馨的日常,感谢它见证我和家人们在这里的爱和幸福的流转,也希望把同样的祝福送给下一任的房主。
我一次又一次的做着这个仪式,就是因为这个十年的家园,我没有机会去完成这个仪式。现在,我终于可以对着我保存在心灵深处的这个十年家园,郑重地完成这个仪式:
感谢这个家园,带给我们一家五口幸福快乐的十年生活!
感谢这个家园,见证我们三姐妹有缘相逢、相伴的十年光阴!
这十年的快乐,它在我们的生命中真实的发生过、存在过,这就已经足够。
这十年的家园,我会永存心间,伴我走过今后的一个又一个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