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唤我“沉香”。

其实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包含了瑞香科、大戟科、樟科、橄榄科四科约十六个属的树种，且世人为我们取的名字也不尽相同，分布于我国广东、海南地区的一度被称为牙香树、土沉香树；分布于越南、柬埔寨地区的被称为蜜香树；分布于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地区的被称为鹰木树。

虽然我们家族成员众多，但我们只适合生长在北回归线至南纬10°左右的东南亚和中国、印度等国家温暖而潮湿的区域里，今人多根据产地、气味等特征，将我们粗略地分成三个系列：惠安系、莞香系、星洲系。

而这个大家族里，几千年来一直声名卓著，名垂千史的，便是莞香系最具代表性的海南崖香，亦称“海南沉水香”，而我，数千年以来就一直生长在海南黎峒的万安、黎母山、东峒一带。

有人说，我所生长的万安山等地在海南岛的正东方向，聚朝阳之气，集日月星辰之精华，因而所产香品尤具蕴籍之美，香气清淑，香韵绵长，其实不尽然。曾有人言，沉香一树结八香，每一种香，皆气蕴不同，究其原因，是与我的形成有关。

我并非是一段沉香树枝、亦或是一片沉香木头，我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如虫蛀、刀斧、雷劈、风折而造成的树木受损、真菌侵入，且真菌引发树木内部产生一系列的变化，树胶、树脂、挥发油等成份逐渐汇集沉淀，形成一种膏状物包裹住受到病害的部位而形成的“结”香，是一种混合了树脂成份和木质成份的固态油脂混合凝聚物，简而言之，我是在身体受伤后，自身修复愈合伤口而结的痂，而后世科学家则将这种含有多种发香化合物的“痂”，命名为“沉香醇”。

沉香醇在醇化的过程中，根据时间、受伤的类型、气候的变化、感染菌种等不同的条件，以及比例不同的沉香醇分泌、结香位置、伤口大小的影响，造成了我们这个家族的香品在不同的产区、不同的结香部位、不同的结香时间里，所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奇妙的、珍贵的沉香外形和香韵，其香气或如莲花、梅英，或如鹅梨、蜜糖，或有清凉意、或呈浓郁奶香。

而也正是这种历经伤害、摧残与痛苦，却以宽容和包容的心性，最终饱结香醇，怒放生命之精彩，其沧桑其外、内敛含蓄的结香方式，其所蕴含的自我修复、厚积薄发、淡然超脱的人生态度，与封建制度下无数文人志士终其一生的精神追求不谋而合。

正因为“一片万钱”的海南沉香所赋予的这种精神和文化属性，使其表现出了脱离日常物质生活要素之外的情感寄托，中国儒家文化下文人高洁、志远、修身、养性的精神品德，皆在这一缕缥缈绵长的沉香香雾中得以升华与表达。

唐时，文人墨客们山林游览，宴会雅集，书斋品道，听琴读书，登高远眺，赏星览月，无不与香为伴；至宋代，“焚香、挂画、插花、点茶”俨然已成为文人雅士日常生活的四般闲事，这些活动是文人自我艺术修养的体现，也成为评断文人生活品位高低的标准。

而我，则见证了所有。

宋代大文豪苏轼作《沉香山自赋》，言沉香“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宋代香学名家丁谓撰《天香传》，以海南崖香为研究本位，评断沉香中以烟气高扬、嗅觉圆润、香气清婉持久的海南沉香为最佳，其后朝历代论香者，皆以海南沉香为正宗；香学大家黄庭坚合香，涉及沉香唯用海南沉；范成大精鉴沉香，亦评论以海南黎峒所出者为佳。

文人墨客的大力推崇，统治阶级彰显身份的追求，以及海南沉香自身所蕴含的丰富、令人着迷的香韵变化，让无数的开采者涌入山林，无数的刀斧划开我们的身体……于我们，“成也黄庭坚，败也黄庭坚”。

从远古时期的燔木升烟以祭祀，到西汉时熏香成为宫廷礼制；从隋炀帝每至除夜，必焚沉香两百余乘，以至香闻数十里，到杨贵妃赏牡丹花的沉香亭；从两宋时香走入寻常百姓家的鼎盛，到清末香文化的逐渐衰落……

我在这世间，已存活了四千年。

岁月沧桑巨变，朝代更迭、斗转星移，当年曾经拥有我的人、盛赞我的人、将我写进诗词歌赋的人，当年熏一炉沉香屑、注视着袅袅烟云盘旋而上，静逸消散在空气中的那些人……都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化作了泥土，变作了尘埃消失于无形……而唯独我，留了下来，见证这世间岁月沧海桑田。

我是沉香，我那缥缈、扶摇直上的香韵，你闻到了吗？

（原载《孔子书院》法文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