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风吹得枝叶满盈的樟树沙沙作响,我站在树下等李之年。这是我在这所学校读书的第五个月,也是遇见李之年的第五个月。轻轻的跑步声,扑扑扑扑,李之年出现在我面前,白衣黑裤白鞋,衣裤齐整,像是新买的。他刻意把我约出来,这是第一次。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陪我走走吧。我们一路往前慢走。路两边整齐地种着樟树,挺直茂密,树干一半涂上白色颜料,有几块脱落,露出棕褐色树皮。

他说他哥哥回来了,给他带了新衣服。他领前一步,张开双手,问,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挺好的。他说,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哥,但是喜欢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的礼物。他问我,你也有一个哥哥吧?我说,我哥哥叫柯冰,我很喜欢他。

第一次见柯冰是我六岁时,柯冰牵着许久不见的爷爷的手,站在爷爷旁边。柯冰顶着寸头,眼睛像条缝,低鼻梁,薄嘴唇,走在路上不会有人注意的样貌。我问,他是谁。爷爷说,柯冰,南柯一梦的柯,冰冻的冰,是你的哥哥。我说,他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我不要哥哥。柯冰没说话。爷爷用大手摸我的头,我躲开,进房间,关门。柯冰寡言、呆笨。我挤对他,他不理。柯冰不上学,但是我不明白的题目他都会。我把数学题摆在他面前,他右手握住笔,然后才看题,他思考时阒寂不动,我坐在他左侧,侧视,他的太阳穴像是在发光。他从没未做错过我问的题目。他会给我们打扫房屋,会给我准备衣服,会做饭,他不像是我哥哥,像是我们家的家仆。不过爷爷爱他甚于爱我,父母护他甚于护我。我有时嫉妒,不过我仍旧爱他。

李之年又开始说一些无聊琐事,男生a偷偷摸女生b的头发,女生c追着男生d跑了一圈操场。忽然他停嘴,立在一棵樟树旁,看着我。我也停下。他看着我的眼睛,手里捧出一束花,说,苏拾玲,从看见你的第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虽然我年纪还小,但是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我怔怔然不知如何是好。树后一群男生跳出来,拍着手,杂杂地喊,在一起,在一起。我接过鲜花,一捧酒红的玫瑰,花瓣形状姣好,带着露水。我说,嗯。

李之年有时和我散步,有时像柯冰一样教我题目。我的父母都是精通数学的科学家,但是我对数学一窍不通,李之年拿着笔在稿纸上写写涂涂,但是我无法理清他的逻辑。这时我便想起柯冰,只有柯冰能教我数学。李之年讲话时我总是走神,我会想到柯冰。李之年双眼乌黑,眉毛简洁笔挺,比柯冰英气,但我总感觉站在我身旁的不全是李之年,更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唯独当他在人群涣散时牵起我的手,我才发觉原来身边的人是李之年。他的手指细嫩白皙,温润如玉,不像一个男生的手。我胸口发闷,血液涨脸,心脏直跳。我总是插班生,在学校没有熟悉的朋友,李之年是第一个。

我喜欢看着李之年的眼睛,他的眼睛干净,澄静如练,他总会红着脸撇过头去。我说,我马上要离开了,我这些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的陪伴。李之年大惊失色,他说,不要走,为什么要走。我说,我们家每过大概六个月就会搬家。他说,不能不走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出现欲望,出现泪光,隐隐看见血丝。我也有些不舍。

我乞求父母不要搬家。被拒绝。我反复要求,母亲问,为什么这次如此不愿。我说,我可能喜欢上了李之年。母亲眼里有些不忍,看上去想同意我搬家的理由。母亲看着父亲,父亲叹一口气,徐徐说道:

我们不得不搬家,因为柯冰。柯冰其实不是你的哥哥,柯冰是你爷爷带回来的机器人。爷爷死前嘱咐我们不要让柯冰暴露于公众视野。柯冰不会生长发育,一直保持着相同模样,所以我们不能在同一地方久留。

柯冰是机器人。

我哑然无声。我忽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李之年。看着木然的柯冰,我忽然感到害怕,我转身走进房间,关门,一如七年前第一次遇见柯冰那般。翌日我对李之年说,我不喜欢你,从来没有,我们不能在一起。李之年好像在哭,嘴巴蠕动着,在说些什么,含糊不清,我转身离开,言语在空气中迷了路,传不到我的双耳。搬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之年。我想他或许早就知道我不喜欢他。他独自倔强地在漆黑的道路行走,最终被我一手推入深渊。

我在十八岁时考入X大学,逃离了父母,逃离了柯冰。X大学临海,瑰红的晚霞藏在水波里,水波随欢笑声此起彼伏,而后撞向灰色巨石,散成细碎的雪白水花。我时常在落日时分来到海边散步。我在这里遇见了徐柯洋。徐柯洋留着长发,相比帅气更多的是邋遢,黑色大衣一直落至小腿,头顶黑色鸭舌帽。他在夜晚像空气一样存在感几近为零,但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他出现在视野的边缘,从我眼角的左侧慢慢走到右侧。我感觉有些东西在我内心深处碰撞,相似的,不能放弃的,无可逃避的。我隐约觉得我和他有种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们之间必然会发生些什么,他或许会是我的情人。

翌日我仍旧来到海边散步。徐柯洋每天都来这里散步。太阳还未落下,黑夜亟待来临,他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在人生末路上轻飘飘地慢行。我陪他一起散步,他看起来不那么怕生。我问,为何每天来这散步。他说,他无法静心思考的时候,就会外出走走。我每天都会陪他一起散步。徐柯洋会从海岸左边走到海岸右边,而后折回,如此反复两遍,大概走四十分钟,走完后他就会离开。我邀他一起吃晚饭。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发现徐柯洋的饮食较清淡,他几乎不吃辣椒,不吃味料很重的菜品。他说他有一定程度的神经衰弱。大概因为这样,他每每思考我的问题时,总会用手支住头部,中指和无名指抵在太阳穴上,屹然不动,像换了姿势的思考者雕塑。

我轻轻地说,我可能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了。徐柯洋沉默了很久,说,我们年龄相差太多,我已经38岁了,而且我觉得我可能命不久矣,我能够专心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盯住他的眼睛,说,我不在乎这些。徐柯洋转头望向大海,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徐柯洋说:“我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一名科学家。我19岁后顺着我的老师的思路的延伸,开始研究虚拟空间。原理其实简单,把一个人的所有关键数据录入到一个空间当中,那么这个人便来到了虚拟空间当中。只有一个人存在的虚拟空间当然不真实,这个人因缺乏交流而无法成长,但是解决方案也很简单,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把其他人录入这个空间即可,当数据足够丰富时,虚拟空间便会相当强的稳定性,这时候便到达了虚拟真实。”

“那你成功了吗?”我问。

“并没有。仅凭我的能力还无法做出足以储存如此之多的数据的容器,这个容器恐怕只有我的老师可以做出来,但是他……”徐柯洋眼神变得灰暗,随即低下头去,“录入数据的方法也是老师创造的,但是那个方法还很稚嫩,会对被录入者的身体造成损伤。我花了很多时间改进录入方法,使其可以不必造成伤害。但我的研究也几近止步于此,下一步是做出合适的容器。但现在的我神经衰弱,无能为力。”

我看出来他的失落,安慰他说,“没事的,科学研究往往团体合作,自己没能完成的事情,以后总会有人替你完成的。”徐柯洋没说话,我接着说,“不过说起来科学研究,我爸妈和我的爷爷也是科学家呢。”

徐柯洋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忽然抬起头来,随即又泄了气,“我的老师其实也姓苏,你说你叫苏拾玲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是他的后人,但是不可能,苏老师去世时连妻子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孙女。”

“谁知道呢?万一我就是你老师的孙女呢?”我半开玩笑地说,“不如等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回我家吧,说不定我爸妈可以帮帮你呢。”

徐柯洋说好。


(二)

拾玲打电话和她的父母说她要回家了,让他们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她。我这才记起来她曾经告诉我她小时候差不多半年就会搬一次家。我们一同下火车站时,苏父和苏母正在火车站等候,苏母看了看我,笑着说,“想必你就是徐柯洋了吧,看起来真稳重呢。”苏父站在一旁直盯着我,像是有话想说,但又迟迟不语。

拾玲家比较偏僻,苏父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房屋很大,周围是细碎的绿草,偶尔看见几株绽开的大滨菊,像是一个蛋黄边上铺上一圈年糕片。我忽而意识到我有些饿了。一个男生站在门口,看起来和拾玲差不多大,暗灰色的衣装,抬起头目视远方,想必是拾玲的哥哥柯冰。

柯冰接过拾玲身上的行装,把她带到她的房间。我跟了过去。我讶异的是拾玲的房间明明久未有人居住竟然一尘不染,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和拾玲的宿舍摆放全然不同。拾玲向柯冰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随即让柯冰去苏父苏母那边。拾玲把我带到另一个空房间,说,这边原是家里的储物间,我让爸爸把东西清理了一下,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我把行李整理好之后,苏母便喊我们去吃饭。

拾玲家吃完饭大概在六点左右。我和拾玲会在五点钟在房屋周围散步,五点钟太阳行将落下,落日余晖洒在广阔的土地和零散的房屋上,极美极艳。散步回家后刚好吃晚饭。拾玲总是与我待在一起,几乎不和柯冰谈话。我散步时邀请柯冰一起,但是柯冰没有答应。柯冰貌似本身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哪怕不怎么和他交谈,我总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我总感觉好像在哪见过他,但是每当我盯着柯冰的脸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们何时何地见过。我和拾玲说明这种感觉,拾玲双眼一弯,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了,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停止了我的研究,此行其实全然是为了陪着她,也算是给自己的临终关怀。我没有告诉拾玲第一个接受苏老师的录入处理的人是我,也没有告诉她我通过计算得出我寿命已将走到终点。

大概是我住下的第七个晚上,我在晚饭后向苏父问起拾玲爷爷的事情。苏父脸色缓缓变得凝重,说,“拾玲的爷爷大抵确实是你的老师。我其实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父亲住院时满怀悲痛地和我说他害死了你。我和父亲都以为你在那次爆炸中死去了。”

“老师活下来了吗?”我察觉到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像被风吹得上下摇摆,“我很巧地被实验室的器械保护到了,我自己至今仍旧不明所以,但是我活下来了,身体几乎没有损伤,我恢复意识时发现实验室几乎毁了,我找遍毁坏的实验室,没有找到老师,我以为老师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了,便颤颤地独自离开了实验室。”

“父亲被压在实验室很深的地方。被救援队救出来时几乎到了生命的末端。父亲半边身体被烧伤,左手已经失去形状,在医院住了很久。”

“可是老师明明没有妻子儿女,你又是从哪出现的?”我问。

“我是父亲的私生子,父亲年轻时在母亲身上留下种子,父亲还抱持梦想,母亲希望父亲可以留在自己身边,但是父亲不愿妥协,两人大吵一架,而后分开。父亲并不知道离开的母亲身上还留有自己的种子。母亲把我生下来了,独自抚养我。一个女人将一个孩子带大多不容易呢,但冥冥之中,我和母亲总是受到一些合时宜的帮助。一直到有人通知我去给重症的父亲签字的时候,我才见到母亲口中的父亲。那时候母亲早已去世了。”苏父看向窗外的天空,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挂,依稀可以看见零零碎碎的星星。

沉默稍顷,苏父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们去父亲的实验室。”

我们半夜便出发了,苏父一路开车,载上我,拾玲和苏母,柯冰留在家里。苏父开了很久的车,拾玲在车上睡了一觉,大抵睡得不好,醒来一次,又沉沉睡去。黎明时分,稍显清冷的阳光透过车窗打在身上,苏父把车停下来,说,“快到了,接下来是山路,我们走进去。”苏父停车熄火的声音像草木一般清晰可见,熄火声消失后,便是一片空白,不久又听见不知名的小鸟唧唧咋咋的叫声,风拂过树叶、草末的沙沙声。苏父在前面带着路。拾玲东张西望,像是要把山路刻进脑海里。拾玲说她此前从未来过苏老师的实验室。

实验室在地下。我们从一个长满杂草的洞口进入。不知何时脚下出现了齐整的阶梯。四周的墙壁潮湿,有几处长了青苔。脸上、手臂上似乎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蛛丝。

实验室已不再是当年的实验室了,但是这个实验室的摆放又让人骤生一种熟悉感,物品摆放的方式很有苏老师的味道。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实验室的东西还是落了灰,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到这里了。

我打开控制台下方的抽屉,找到里面的一本暗黑色的本子。我知道苏老师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从前送过他一本本子,是和这本一样的款式,但并不是这一本,这一本要新一些,干净一些。我翻开日记本。


4月25日

从今日起便可以安定在这个实验室了。实验室偏僻,正和我意。从前和柯洋一起进行的研究我已经不打算完成了,也几近没有能力完成了——那场爆炸之后数据几近丢失,而我也已经年迈。

柯洋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现今才意识到将柯洋作为样本赋予我们所完成的机器人完全的智能权限是多么疯狂。我知道凭我无法抑制其发展,但当时就仿佛有一种魔力,我完全不愿意考虑后果,我当时只想把这种可能变为现实,为此我可以牺牲一切。柯洋用生命来告诫我,当我明白时,柯洋已经死去了。柯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在日记里边写这些事情又有何作用呢,言语总是轻飘飘的,柯洋你已经撒手人寰了,是我害了你。

只可惜你至死都不知道原来我有一个儿子。我醒来时躺在病床上,一个陌生男人趴在被子边,他叫我爸爸,他说他叫苏平久。我才意识到原来早已诀别的阿冰为我生了一个孩子。我的半边身子被烧伤,左手因为完全损坏而被医院截断了。所幸的是我的右手还在,我的思维还没消失。我问平久有没有其他人活下来,平久说毁坏的实验里只找到我一个人。我感到无边的悔恨,当初不应该强迫柯洋进行录入处理。

可是无法重来。我不打算也无法完成机器的完全智能。我从毁坏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残破的柯洋的录入数据,只是储存数据的容器已经被毁坏了。我像我大抵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让柯洋活下去,尽管这种存活可能和柯洋的自我意识无关。我决定用剩余的时间将可以储存数据的容器做出来,并尝试去修补柯洋的数据。我决定将这项计划称作柯冰计划。没有团队,只我一人。

4月30日

无意间的运算让我发现原来我设计的柯冰处理存在缺陷,部分数据的重复录入和溢出会导致被录入者的神经系统受到一定伤害。柯洋是第一个被录入者,根据我的计算,柯洋如果还活着,会神经衰弱,而且寿命只剩下二十年左右。不过柯洋已经去世了,这些苦柯洋也不用受了。

平久有一个女儿,叫苏拾玲。拾玲真是个可爱而又木讷的小女孩。她不知道我是科学家,不知道我的罪恶、我的疯狂,她只以为我是她的爷爷。她会用细嫩的双手环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个不停。多么天真的小孙女啊。平久小时候大抵也是如此吧,只可惜我没能在平久小时候去陪伴他。我作为一个父亲也是不合格的。

……

8月14日

我在前几天终于把柯冰做出来了,柯冰的意识仍旧是柯洋的数据,不过柯洋的数据本是不全,我尽力补足也只是把一些会导致程序错误的地方修理了一下罢了。我把柯冰的成长能力关闭了,并让柯冰只能做一些家务杂活。柯冰本不该存在的,只是我既然将其做出来了,我就应该让他好好地留下来。

我把柯冰带回家里,拾玲问我他是谁,我说柯冰是他哥哥。拾玲竟然闹脾气关上门,一点也不待见柯冰。在家住了三天又回到实验室,才有机会拿起笔来写日记。

这几天总是咳嗽,咳起来时喉咙发疼,带着胸腔、腹部也跟着疼,肌肉收缩到极致,一种难以忍受的酸痛无力感。我大概里生命的终点不远了,我想做的已经做完了,作为我哪怕此刻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只可惜我将带着数不胜数的愧疚死去,而这些愧疚永远无法消除。追求的路上我不得不丢盔弃甲,欲望总是让人辜负他人、受制于其他。


我轻轻把日记关上,心中无限感慨。我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拾玲。拾玲好像哭了。她的时间貌似被冻住了,她的神情停止在了某一刻,再也没有向前。拾玲的眉头微皱,眼白包住漆黑的眼珠。拾玲貌似在思考,又好像失去了思考。我用手掌在她眼前上下挥动,她浑然不觉。我不断轻轻呼喊她的名字,她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刚想起了往事,走神了。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要沉寂在深深的坟墓里。

苏父打开了实验室正中的操作系统,点开数据库看了许久,而后又关闭了操作系统,说,“父亲把很多数据都删除了,看来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这里大抵就这样了。我们走吧。”

苏父开车带我们离开实验室。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父亲大概是在将柯冰带回家后的一周后死去的。一个警察在路边发现了已经死去的他,从他的包里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父亲被送到医院,被诊定为已死亡。脑干出血,超过15ml,当场死亡。”

我隐隐感觉到这位几乎没有受到老师陪伴的的人子的悲伤。拾玲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我感觉我的身体有些虚弱,四肢貌似比往常更加虚弱了。大抵是因为路途疲惫,接受的信息量大吧。

回家时柯冰仍旧在门口等着,像当年我在实验室里等苏老师一般。柯冰旁边还站着一名男性,头发有些乱,裤脚沾了些土黄色的泥,不过仍旧能看出五官上的英俊,尤其是和站在一旁的柯冰相比较时。拾玲看见了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消失。我问那个男生是谁。她说,“他叫李之年,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给拾玲打开车门,站在她身边朝家里走去。那个名为李之年的男生貌似有点失望,我意识到他可能是拾玲之前不肯对我明说的那个追求者。李之年和我握手,他说他的名字是李之年,我说我叫徐柯洋。真是奇怪,他没有敌意。

苏母貌似认识李之年,挽留他在这里住一些时候。李之年和我住一个房间,我睡在床上,他打地铺睡在地板上。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伸展一下腰部,用手锤一锤腰,看得出来他睡得并不习惯。

我们都没有继续谈柯冰和苏老师的事情。李之年的到来正好弥补了话题的冷淡。苏母问李之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没有其他人一起过来。

“我是来这里找拾玲的。”李之年看了眼拾玲,随即又说,“我知道你们出于某种理由不方便和别人深交,时时要更换住址,所以我只是一个人到处在找你们,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我看了看拾玲,拾玲低着头好像还在想些什么,像是没有听见李之年的话。

我们睡觉之前会聊一会儿天。李之年说他与拾玲分开后沉沦了一段时间,后来开始认真地学习,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成立了一家公司,公司生意不错。李之年在创业期间也不断查找着苏拾玲的信息。我问他为何对拾玲如此执着。他笑了笑,说:“这么多年间不乏追求我的人,也不乏令我心动的人,可是每当关系要再进一步时,拾玲的形象就会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对那些人的情绪会忽然消失,一切变为空白,而在空白面前,她们就都不值得一提了。我总觉得我有些什么落在了拾玲那里,为此我寻觅至今。”

我笑他太痴情了。他转头盯着我,说:“明明你是我的情敌,但是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你。”我说:“我或许不能完全算你的情敌,但是我也不讨厌你。”我们大笑,笑声像海浪一样腾起又消散,随即时浓密的沉默。李之年大抵打算睡觉了。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皎洁的月光打在笔直的墙壁上,呈现出一个奇怪的三角形的形状。我轻轻地说:“麻烦你以后多多照顾拾玲。”李之年没有说话。

我闭上眼睛,意识开始下降,下降。黑暗变成空白,空白渐渐被溶解。


(三)

徐柯洋在李之年出现的第五天死去了,像是本来安然无恙的泡沫慢慢升起,忽然一下轻轻破碎,安静且突然,又合乎情理。徐柯洋没有父母,我的父亲和母亲为他举行了葬礼。与其说是我们为他举行葬礼,倒不如说是徐柯洋为自己举行的葬礼。徐柯洋在死去的前几天就拜托父亲为他料理后事。徐柯洋的葬礼很简单,参加葬礼的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和李之年。出奇的在徐柯洋的葬礼上,看着慢慢火化的徐柯洋,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反倒是李之年哭得稀里哗啦。我不哭是因为我不明白,如果我哭出来了,我到底是在为谁而哭。徐柯洋?还是柯冰?还是我的幻想?我的爱是什么?

按照徐柯洋的意愿,我们把他的骨灰埋葬在爷爷的实验室旁,并把柯冰封存在爷爷的实验室。柯冰并不属于我们,柯冰是爷爷为徐柯洋打造的。我趁父亲打理事务的空隙通过爷爷的操作系统打开了柯冰的数据库。柯冰的数据库像是一个方块一样存放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正在运用的只有方块中的一个点。具体的内容我看不大明白,但我知道这是我的模糊的起点。我用手尝试去触摸这些数据,但是真正摸到的只有一块冰冷的屏幕。我莫名的有些失望。关闭操作系统,我轻轻地走出去了,柯冰站在实验室门口,像是站在我家门口一样,我们把实验室关上,柯冰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行为。如此相似。

李之年总是来到我的家里,会带些名贵的礼品,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捧鲜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铃兰,有时是满天星。父亲和母亲貌似很喜欢李之年。我把花插在水缸里,看着花立在窗前的美丽身姿,也看着花朵慢慢枯萎凋零,而后我亲手扔掉它,换上新的花。李之年的到来总是让我想起徐柯洋和柯冰。我总以为徐柯洋没有死,或许他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但是当我走进又堆满杂物的徐柯洋睡过的房间时,凌乱的杂物和渐积渐厚的灰尘让我明白原来徐柯洋已经死去了,而柯冰也永远地被封存在实验室里。我的疑问的源头已经消失了,但是我的迷惑却还迟迟不能解开。

李之年向我求婚是在徐柯洋死去后的第三年。他把我约在一颗樟树下,樟树的树干一半涂了白色颜料,我们散步,忽然他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捧洁白的玫瑰,花瓣形状姣好,带着露水,说,嫁给我吧,拾玲。母亲和几个人跳出来,杂杂地喊道,嫁给他,嫁给他。我抬起看花的眼睛,人群中像是有徐柯洋,我在仔细地看,才想起徐柯洋已经去世了,站在眼前的只是李之年,是那个向我求婚的男人。我说,嗯。

李之年很珍惜我,我能明显地从他的行为中体会到他对我汹涌而又平静的爱意。我有时不明白为何他会选择爱我,不明白他如何选择爱我。支撑他的到底是什么?而我是否也回馈给了他同等的爱意?我自己又是什么?

生活其实不怎么有趣。我读完大学后做了一家银行的前台服务员,拿着微薄的工资倒也够我的日常花销。阿年一直是我物质生活的靠山。父亲因重病入院时凭借我的薪资根本承担不起,但是对于阿年来说这易如反掌。我有时也会作为阿年的爱妻去参加一些酒席,我也喝一些酒,但阿年不会让我喝太多,他总会替我挡酒。与阿年一起吃饭的有时是些大人物,有时是阿年的好朋友,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明明是比柯冰更具特色的面貌,但是却比柯冰存在感还低,我总是不能把他们的相貌和名字一一对应。他们的形象慢慢缩起来,成为一个符号,于是人与人之间也就没有了区别。

父亲是在我38岁那年死去的,死前依旧在医院里。父亲的死因和爷爷一样,脑干出血,超过15ml,当场死亡。父亲的葬礼来了很多人,有一部分人和父亲的行为举止很像,大抵和父亲一样是科学家。殡仪馆的人把父亲的骨灰盒交给了我。

阿年没有去过爷爷的实验室,所以我也不打算带他去。我希望把父亲的骨灰埋葬在柯洋的附近。我趁阿年外出之际自己偷偷驾车去了爷爷的实验室。处理完事务后我打开了实验室的门,进入了实验室。

柯冰还是站在门口,像是一直在等我。我像是忽然间回到了过去,柯冰总是站在门口等我回家。我的眼睛变得湿润,柯冰就只是看着我,他并不能理解我的情绪。实验室比之前干净得多,没有落灰了。我对柯冰说,好久没见了。柯冰说,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我说:“我和阿年结婚了,和他生活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和柯洋,我知道你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不同时候的同一个人罢了。我这次来这里是因为父亲去世了,我来把父亲的骨灰埋在柯洋旁边。”

柯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像是在认真的听我讲话。“你知道吗,至今仍旧缠住我的困惑的源头就是你们。你是柯洋吗?柯洋是你吗?你们相同又不相同,我的情感真切又荒诞。”我盯着柯冰细长的眼睛,问他,“你到底是徐柯洋?还是柯冰?还是我的幻想?我的爱又是什么?”

我察觉到我声音里的嘶哑。我整理衣衫,平息心情。柯冰貌似听懂了我的话,他走进控制台,坐下,用手支住头部,中指和无名指抵在太阳穴上,屹然不动。他竟然在思考。我坐在他的左边,抬头侧目,我想像从前那样看柯冰隐隐发光的太阳穴,但是我看见的不是太阳穴,而是支住太阳穴的手。柯冰说,“我既不是柯冰,也不是徐柯洋,至于你的爱是什么,那是你需要解答的问题。”

他不是柯冰。我用控制台前的操作系统打开柯冰的数据库,发现柯冰的数据库几何倍地增长了,如果说之前的柯冰是一片树叶,拿现在的柯冰就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柯冰的数据库像心脏一样在跳动,扩大,又缩小,数据在生长,同时也在死去,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意识到柯洋一直以来的梦想或许完成了,柯洋已经活在了自己的虚拟真实里面。而我呢,我大抵也在里面,只是里面的我不是现在的我。我像是被偷走了。

我没有再继续探寻,把柯冰关在了实验室,我独自驾车回家。回家时天已经黑了,路上灯光明亮,车水马龙,柯洋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吗?或许不会,柯洋从来喜静。回到家时阿年在门口等我,他关切地问我怎么这么晚回来,有没有受伤。我说一切都好。四个字说到第三个字声音已经变得颤抖,到第四个字时我已经哭出来了。阿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住我,轻轻用手拍我的后背,嘴里念叨,没事的,都没事的。

廊台的冷光灯照进我的心里,我有点发凉。我用颤抖的哭声和阿年说我去见了柯冰,说柯洋没死,柯洋不是柯冰,柯冰也不是柯洋,我活在柯洋的世界里,但柯洋的世界里的那个我并不是我,我的世界真实又荒诞,我的爱意也是。我和阿年说,我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因为我的爱是空白,我的爱是虚妄,对不起阿年,让你委屈了这么久。

阿年停住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部的手,说,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同样的话你已经用行动对我说了无数遍了,可是我爱你啊,我的爱是执着,我不能不爱你,哪怕你的爱是虚妄也无所谓,我并不害怕生活在孤岛。

我身体不停地抽搐,泪水像洪水一样流出眼眶,我嘴里一直说对不起阿年。我扑在阿年的怀里,闭上眼睛,意识开始下降,下降。

黑暗变成空白,空白渐渐被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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