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心锤,自西梁国带来。
我曾是陈江流,在金山寺做一名小沙弥,后来得知身世,便做了那般复仇报恩之事。我曾是金蝉子转世之躯,前世因轻慢佛法被贬,遇观音点化,便立志取经。
我曾是与太宗结拜的义弟,从此,我的西行,有着大唐的殷切期许。
我曾是四名非人非怪弟子的师傅,亦是在观音的指点下,带领他们走向救赎之路 。
我曾是唐僧,在番外国邦与人往来,官牒相交,我便维护这大唐的尊严。
那条救赎之路,还真是漫长。我总是在念经,希望忘却这路途劳苦。只是念着念着,便忘记所念为何物,心绪总会慢慢飞远。遥远的大唐子民,除了想起那个西天取经的御弟玄奘,可有人想起陈江流?却又是一阵怅然,我们师徒五人,原是这世间最悲苦之人。路上的八十一难,便是世间得意人抛过来的套索,只等我们越过,越过,便是套牢,直到最后,再也不能挣脱,和那些得意人般,同归于这世间大同戒律。
九九八十一难,最难是情难。
且看后人诸多评说,玄奘西去之路,禅心坚定,一心向佛。那八十一难中的众多女儿,匆匆来过又离开,仿若灰尘般让人避之不及。他们却不知,只除了,那个人。
西梁国国主。
她的身份如此高贵,三拜九叩亦不为过,遥望金銮殿高高在上的那抹身影,似乎,她的尊贵,便如同这天地般,亘古永存;她的容颜如此倾城,冠绝天下必是自然,看向她的时候,你便只能看着她,那宫中百般珍宝也如尘土般让人心生厌倦;她的才能如此卓绝,她治理下的国家,比大唐不知胜过几许,走在街市上,便心甘情愿臣服于她。
世间繁华,于我如浮云。人间美色,于我,更是空空。爱着她,只因她是她,从此,光明磊落心无杂念的玄奘,心中有一块地方,不再属于佛祖。
未见她时,这世间女子于我,便如这世间一切草木般,可以关心可以安置,却在转身处,忘却一切自在前行;见到她,突然发觉,原来今生只曾遇见她一人,从此再不肯看顾其他女子,心中,只余那一个,叫我“御弟哥哥”的女子。
那个时候,我便这样呆呆看着她一只纤足缓缓踏下辇车,看着她远远地蹙眉望向我,看着她慢慢走近嘴角开出一朵温吟的花,看着她软语笑叫“御弟哥哥”。心里面,突然感觉满满的似要涨开来。我只是呆呆的,呆呆的,忘记了曾经的不近女色,忘记了躲避。
是的,我忘记了今生的使命,忘记了几多人的渴望,甚而忘记了走路忘记了说话,我看着她举樽与群臣共饮,看着她接受众方来客的朝拜,看着她回首叮咛我好生休养。心里面的那份胀痛,突地变成一份狂喜,那些呐喊声蓄在口中,被迫般停歇。她爱我,一如,我那样子爱着她。只是这份爱,说出便是错。
途径西梁国,虚伪从此成为我的标签。
犹记得悟空与我合谋设计她,初始不忍,再次,便成期待。既然不能在这西梁国陪她生生世世,那就要我,多看几眼,只要近近的,听她叫我“御弟哥哥”,和她一起赏尽这御花园美景,再在心中,熨帖藏好她的眉眼如雪化开。
抬头望向悟空,他的眼睛里尽是了然。一路西行的相伴,他于我,不仅是师徒,亦是知己。其实,若真想要通关文牒,悟空一人便可,何必大费周章?身为不被凡间天界魔道所承认的石猴,他是寂寞的。而我,被世间天界魔道所期许,偏偏没了自己,亦是寂寞。这种寂寞,却又不能人道,唯有藏在,连佛祖也找不到的地方。
在悟空的火眼金睛下,我无处躲藏。明知不可为,偏偏眷恋至此。悟空懂得,只是他怕了被人鄙夷的痛楚,我亦怕了,怕那些清规戒律,怕自己有天如悟空般,上天入地无人承认。
终究,我违心了。在悟能他们面前假意推脱,好似最终勉强同意。只有我知道,那时候,有多爱她,便有多痛恨自己。不想欺骗她,亦不想舍去那份缱绻。只想着,终究要离开,那就,欺骗一次,至少,前程不会如斯寂寞。
计划如同预期中那般顺畅,日日相伴,却总会在心底里企盼:“悟空,你知我心意的,多留两日,可好?”
当他们三人再次出现,我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悲伤与愤慨。为何单要我去往西天取经,为何要我舍弃这世间挚爱,如果今生未能遇见她,我便可心静如水无怨无悔。如今,即便成佛,又怎能敌过这剩下来的几千几万个思恋?那一刻,突然想要念起紧箍咒,想要悟空的病痛,为我祈得再多的几日。
凤辇缓缓走向西去的大道,那一刻,我已是心如死灰。若可以,我愿以金刚不坏身,换这几日相欢。
蝎子精,是我这一生中,所能忆起的第二个女子。她将我捉去,我却万分感激。
被禁于琵琶洞内,意外的没有一直以来的胆小怯懦。我是疯了,只想着,离她近点就好。当蝎子精对着我说“你的女皇陛下”时,平日厌恶至极的声音也是那般动听 ,只因她说,那个此时心心念念的女子,那个被我印刻心底的女子,她是我的女皇陛下。
我好懊悔,为什么捉我的不是本领高强的山大王?我好懊悔,为什么我的徒儿本领要如此高强?当他们最终救出我,当我们师徒四人再次走向那凤辇。心中好似生成一把锤,那样不落不上,只是轻轻晃悠,给我的心一阵阵钝钝的痛,却是此生难忘。
再相见,不若不见。
她是那般单纯善良的情人,即使她的政绩如此骄人。她没有责怪我的欺骗,只在分别的路口望着我。那双明眸里,写满了歉意与悔恨。当悟空他们接受了西梁国赐予的东西准备启程,当她跑过来向着马背上强作镇定的我招手,那一声“御弟哥哥”,注定此生是最后一次听到。胯下的白龙马似乎也感受到我的不舍,摇摇晃晃不肯前行,却终是一步步远离了她,从此,凄凉又开始环绕我身。
最后一次呀,趁着这白龙马的回头,要我最后一次看向她吧。还是那样的倾城之姿,还是那样的风雅秀洁,还是那样的,让我沉沦……
不知情为何物时,这世间万物如一物。既知人间无物比情多,这世间,满满的,便只剩下她一人。只是,那一把心锤,悬落在心田之上,伴着我。离她越远,心,似乎被敲打的越薄,直至最终,当我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一阵痛,弥漫全身,掩盖了我后世的路。
成了佛,再未去看她。不是不想念,只是相思入骨,却怕再见时的心慌。那么那么多的日夜,我只抚心,看向遥远的西梁。她在遥远的西梁,亦在我的心田之上,永世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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