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下人的一生

神色匆匆的人很少会留意角落的身影,即便忙碌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在意他。唯一能记得他的人只剩下那台二十四小时监控设备了。此时,它闪烁着红灯,早已锁定他很久了。

这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早上八点半就踏入了银行,一开始,他装作办业务的样子,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刚上班的工作人员正忙着准备一天的工作,根本没有在意来回走动的他。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

八点四十,突兀的手机铃声让他惊慌失措地捂住口袋。他先是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才手忙脚乱地弓着身子掏出手机。他手指微微颤抖,在屏幕上划了很久才划开了接听键。接电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低下身子,朝着并不存在的人点头哈腰,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两分钟后,他再次回到大厅,低垂的手有些发抖,嘴抿成一条线。如果这时工作人员能及时发现不对劲,或许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但是,忙碌的工作人员有的在疏散顾客,有的在引导业务流程,还有的在回答咨询者问题......总之,他们都没有留意这个满肚子怨气的人。

九点整,大厅的人越来越多。他把身体移到了玻璃墙前,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光鲜亮丽的人正三五成群的奔向不同的目的地。他呆了很久,来往的人也不觉得奇怪,只有角落里的几株绿色植物舒展着身子朝他耀武扬威。他握紧手机,身体不住地来回晃悠,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都没有人注意。

至于他什么原因倒下,谁不知道。监控设备只看离他最近的人把身子朝旁边一歪躲开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咚”的一声,他倒下了。尖叫声从大厅散开,这终于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赶来,拨开人群,看着他的身体,脸上露出焦灼地神情。

“来来来,麻烦让一下。”经验丰富的经理率先反应过来,随后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开始疏散人群。

正当银行乱作一团的时候,他早已起身不知去向。闪烁的红点一路追随他去了广场。年久失修的广场早已没人光顾,零星的几个人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长舒一口气,朝目标走去。

他的目标人物头发花白,下垂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瘦弱的双腿似乎支撑不住硕大的肚子,整个人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他们曾一起卖命工作,也曾一起退休,现如今也一起陷入了困境。

“我去了,没人理。”他有些生气,说话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汗津津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连额头上的汗珠此时也变得放肆起来。它们叫嚷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分享先前在银行所遭遇的不公平待遇。

“哼,那些人指望不上。”老人挺了挺肚子,“要是咱们那会......哼......”

老人的话似乎给了他继续说下去了勇气。接下来的时间,他无比详细地讲述了在银行的每一分钟。当然,他似乎不小心忘记了晕倒的那件事。

老人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加上几句冷哼表示不满。终于,他们要分手了,临走前,他握住老人的手,无比悲痛地说:“这早已不是咱们的时代了。”得到老人同意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红点依旧在闪烁。负责他的监控设备早就开始发烫了。它想罢工,也曾鼓起勇气提出要换岗。可是,经理连头都没抬,只用笔尖指了指门口。它识趣地离开,甚至贴心地关上了门。每当夜深人静,一起出厂的监控设备互相交流一天的见闻时,他总插不上话,甚至连他们的话题都跟不上。

此时,所有的跟拍对象都陷入了沉睡。沉寂了一整天的监控设备终于有机会交流一天的经历。每天交流工作心得成了它们的保留节目,似乎,一整天的辛苦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咳咳咳,我先来。”说话的设备很年轻,它咳嗽了一声继续说,“今天,我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叛逆期的儿子,他又辞职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每天除了辞职他还有其他事吗?”说话的设备不服气地皱了皱眉头。

“你听我说啊。这次他不仅辞职,临走还甩了老板一个耳刮子,那叫一个干脆利索啊。你们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都跳起来了,生怕他被警察带走了。”

“你没有心脏。”

“嘿,你别打岔。”跟拍叛逆期儿子的设备显然有点生气,“我没有心脏,总好过你那做了搭桥手术的人吧。”

“你......”说话的监控设备跟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板,一开始顺风顺水,那时老板的日常成了它们谈话的中心。谁曾想,前段时间,老板晕倒住进了医院,后来就一直休养,直到做了搭桥手术才出院。从老板住院的那一刻起,它的生活就变了,每天除了白茫茫的病房就是四处飘着病毒的走廊。

“好了,休息吧,别耽误明天工作。”它从来不知道辞职可以闹出这么大动静,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搭桥手术,总之,它顺利结束了这一次谈话。

漆黑笼罩了一切无知,它看着他熟睡的脸上依旧带着白日里的不安。它有些难过,甚至厌恶,直到闭上眼睛,依旧没办法摆脱那份厌倦感。

他从不知道监控设备的存在,只是习惯性在天亮前睁开眼睛,多年积攒的病痛总喜欢这个时候扎堆出现。他将手伸进被窝,摸摸僵硬的膝盖,暗想,要变天了。随即又想到,年老后的疼痛跟天气没有任何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疼痛指数。

突兀的铃声响起,他摸索了一阵,接起电话,声音有些烦躁:“不弄了,还不够费事的。”

电话那边的人愣了一下,随即道:“你直接去银行问他们怎么办银行卡就可以了,记得带身份证。”

“不去了,不缺那几个钱。”他在口是心非。退休后,每一分钱都有用处,何况平白得来的补助更是如雪中送炭一般。谁曾想,要拿到这笔钱,需要去银行办理一张新卡。这事他一拖再拖,想着等孩子来的时候再说,谁曾想,这段时间他们工作比较忙,谁也没时间过来。他不识字,年轻时倒不觉得什么,只靠着一身力气养了两个大学生,现如今,需要学问的时候多了,他倒成了没用的人。想起昨天在银行闹出的笑话,他不禁又气又羞,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没那几个钱还能饿死?”

说完,长长叹了口气。电话那边也沉默了,一时间,父子俩之间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最后,他默默挂了电话。没那几个钱他真的能饿死,空空如也的冰箱早已没了糊口的东西,连前日里朋友送的烧饼也没了,脏兮兮的盘子里只有几块干瘪的咸菜。他关上冰箱门,又打开了柜子。这里堆放着很多吃食,有朋友送的补品,还有排队领的牛奶......满满一柜子东西他从来都舍不得吃,嘴馋又娇惯的孙子来了就朝这柜子扑去。每当他看到孙子撅着屁股鼓捣一阵,终于心满意足地抱出一堆东西时,都觉得开心。那时候,所有的怨气都化成了脸上的褶子。此时,他盯着前两天刚领的牛奶,箱子上印着一只健壮的,正吃草的老牛。他摸摸肚子,眼前浮现出孙子胖嘟嘟的圆脸,不禁叹了口气。

终于,他从角落摸出一撮吃剩下的面条。绿色的霉菌早已在上面安家落户,他哼着歌将面条放进水里浸泡了一会,随后放进开水煮了五分钟......

监控设备闪着红点,从头到尾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跟拍这么久,它已经很少发表看法了。或许最开始那几年还会大惊小怪,甚至四处找人诉苦,随着年龄的增加,话却越来越少了。它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晃晃悠悠地进了另外一家银行。

这次,他做好了充足地准备。可是,在迈进银行的那一刻,所有的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顿时瘪了。他搓搓手,朝年轻的工作人员走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头也没抬,指了指门口的机器,说:“先叫号,排队等着。”

他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眼,随后锁定了门口冷冰冰的机器。这机器对他并不友好,朝他甩了个冷脸便再也不动了。他不好意思找人帮忙,只站在叫号机前一个劲地搓手。直到后面来办理业务的人等急了,越过他,在屏幕上点了一通,一秒钟后,叫号机吐出了一张纸。“不知道排队?”他一边嘟囔,一边有样学样在叫号机上点了几下。终于,叫号机再次吐出了一张纸。

他拿着纸,鼓起勇气找了个面善的工作人员,说道:“大姐,我想办个卡。”

年轻的工作人员脸一红,说:“先填表,等着叫号。”

“我,你能帮我填吗?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他眯着眼,身体也抖了一下。最近这几年,他不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不识字的事情。虽然他曾经将这事挂在嘴上,可那时,虽然不识字,却培养出两个大学生这件事,着实让他风光了一阵子。现如今,愈发觉得,不识字这件事很丢人。至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并不清楚,等觉察到这件事时,孙子已经认识字了。孙子拿着小卡片找他帮忙时,他总是找借口溜掉,或者干脆装作听不见。时间久了,类似的事情仿佛在心底生根发芽,最后吞没了整颗心脏。

“不好意思,这个点比较忙,你先照着这份慢慢填,待会我再过来。”

密密麻麻的纸上写满了字,他却不认识几个,甚至连名字写在哪里都不知道。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波新人,他依旧站在原处,直到脚麻了。最后,他冷着脸将纸装进口袋,出门前发誓再也不踏进银行半步。

监控设备的茶话会总会在拍摄对象陷入沉睡后才开始。这一次,它没有保持沉默,率先说出了白天的事情。说完后,整个茶话会陷入了沉寂,甚至连一句应付的话都没有。

“你们......”

“死要面子活受罪。”拍摄叛逆期儿子的设备说话了,说完打了个哈欠,“今天我那人没什么事,我先休息,你们聊。”

它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其他设备。那些设备仿佛商量好了一样,纷纷找借口溜了。转眼间,只剩下拍摄老板的设备红灯还闪烁着。

“你怎么看?”它小心翼翼地寻求意见。即便是监控设备,也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它们划分的标准除了职业分工,被拍摄者的身份也决定了它们的发言权。所以,那个老板没生病前,他的监控设备无形中成了它们的中心。

“这个嘛,不得不说,叛逆者那小子嘴里有时候还真能蹦出两句靠谱的话。不早了,休息吧。”

话音一落,闪烁的红灯熄灭了。它看着黑乎乎的夜,似乎起了寒风,还伴着雨点的声音。直到天亮,他醒了,窗外的狂风暴雨才消停。他似乎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甚至连将手伸进被窝揉揉僵硬的腿都没有力气了。他举起沉重的胳膊,艰难地拨通了孩子的电话。

“那卡,不办了。”说完,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我马上到家了。”

他挂了电话,心逐渐安稳,想着即将到来的孩子,浑身顿时充满力气。监控设备看着他的脸,一时间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感觉。它甚至想到了刚出厂的自己以及现在的自己。直到他的儿子打开门,它依旧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不肯出来。

“我们那会,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一边抱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孙子从柜子里抱出一堆零食。

“年代不一样了。”

卡终究是办好了。他拿着新卡,说:“要是我识字,还用得着你?”

“别说了。”

他脸一红,随即堆满讨好的笑意。此时,没有人察觉他的监控设备失灵了。它留下最后的画面只剩下即将下山的夕阳和他逐渐倒下的身体以及尖叫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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